陈生弼教，字明允，燕人 。贫，从副将军贾绾记室 ，泊舟洞庭 。适猪婆龙浮水面 ，贾中背。有鱼衔龙尾不，并获。锁置桅间，奄存气息；龙吻张翕，似求援拯。生恻动，请贾释。携有金创药 ，戏敷息处，纵水中，浮沉逾刻。
年余，生北归，复经洞庭，风覆舟。幸扳一竹簏，漂泊终夜，絓木止。援岸方升，有浮尸继至 ，则其僮仆。力引，已就毙矣。惨怛无聊，坐憩息。但见山耸翠，细柳摇青，行人绝少，无问途。迟明至辰，怅怅靡 。忽僮仆肢体微动，喜扪。无何，呕水数斗，醒顿苏。相与曝衣石，近午始燥着。枵肠辘辘 ，饥不堪。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才至半山，闻鸣𨫢声 。方疑听所，有二女郎乘骏马，骋撒菽 。各红绡抹额 ，髻插雉尾 ；着袖紫衣，腰束绿锦；一挟弹，一臂青鞲 。度岭头，则数十骑猎榛莽，并皆姝丽，装束昔一。生不敢前。有男子步驰，似是驭卒 ，因就问。答曰：“此西湖主猎首山 。”生述所，且告馁。驭卒解裹粮授，嘱云：“宜即远避，犯驾死！”生惧。疾趋山。
茂林中隐有殿阁，谓是兰若。近临，粉垣围沓 ，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攀扉一望，则台榭环云 ，拟苑 ，又疑是贵园亭。逡巡入，横藤碍路，香花扑人。数折曲栏，又是别一院宇，垂杨数十株，高拂朱簷。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落。怡目快，殆非人世。穿亭，有秋千一架，与云齐；罥索沉沉 ，杳无人迹。因疑近闺阁 ，恇怯未敢深入 。俄闻马腾门，似有女子笑语。生与僮潜伏丛花中。未几，笑声渐近，闻一女子曰：“今日猎兴不佳，获禽绝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雁落，几空劳仆马。”无何，红妆数辈，拥一女郎至亭坐。秃袖戎装 ，年十四五。鬟敛雾 ，腰细惊风 ，玉蕊琼英 ，未足方喻。诸女子献茗熏香，灿堆锦 。移，女，历阶。一女曰：“公主鞍马劳顿，尚秋千否？”公主笑诺。遂有驾肩者，捉臂者，褰裙者，持履者，挽扶。公主舒皓腕，蹑利屣 ，轻飞燕，蹴入云宵。已扶。群曰：“公主真仙人！”嘻笑。生睨良久，神志飞扬。迨人声既寂，诣秋千，徘徊凝。见篱有红巾，知群所遗，喜纳袖中。登其亭，见案设有文具，遂题巾曰：“雅戏何人拟半仙 宗称打秋千“半仙戏”，见《元宝遗》。">？分明琼女散金莲 。广寒队恐相妒 ，莫信凌波九 。”题已，吟诵。复寻故径，则重门扃锢矣。踟蹰罔计，反楼阁亭台，涉历几尽。一女掩入，惊问：“何此？”生揖曰：“失路人，幸垂救。”女问：“拾红巾否？”生曰：“有。已玷染，何？”因。女惊曰：“汝死无所矣！此公主所常御 ，涂鸦若此 ，何？”生失色，哀求免。女曰：“窃窥宫仪 ，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蕴藉 ，意相全；今孽乃，将何计！”遂皇皇持巾。生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迂久，女复，潜贺曰：“子有生望矣！公主巾三四遍，冁无怒容，或放君。宜姑耐守，勿攀树钻垣，觉不宥矣。”日已投暮，凶祥不必；饿焰中烧，忧煎死。无何，女子挑灯至。一婢提壶榼，酒食饷生。生急问消息，女云：“适我乘间言：‘园中秀才，恕则放；不，饿且死。’公主沉思云：‘深夜教渠何？’遂命馈君食。此非恶耗。”生徊惶终夜 ，危不安。辰刻向尽，女子又饷。生哀求缓颊，女曰：“公主不言杀，亦不言放。我辈人，何敢屑屑渎告？”既斜日西转，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入 ，曰：“殆矣！言者泄其王妃；妃展巾抵 ，骂狂伧 ，祸不远矣！”生惊，面灰土，长跽请教。忽闻人语纷挐 ，女摇手避。数人持索，汹汹入户。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陈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返身急。少间，曰：“王妃请陈郎入。”生战惕从。经数十门户，至一宫殿，碧箔银钩。即有姬揭帘，唱：“陈郎至。”一丽者、袍服炫冶 。生伏稽首曰：“万孤臣，幸恕生命。”妃急曳，曰：“我非君子，无有今日。婢辈无，致迕佳客，罪何赎！”即设华筵，酌镂杯。生茫不解其故。妃曰：“再造恩，恨无所报。息女蒙题巾爱 ，是缘，今夕即遣奉侍。”生意非望，神倘恍无着 。
日方暮，一婢前白，“公主己严妆讫。”遂引生就帐。忽笙管敖曹，阶悉践花罽 ；门堂藩溷，处处皆笼烛。数十妖姬，扶公主拜。麝兰气，充溢殿庭。既相将入帏，两相倾爱。生曰：“羁旅臣，生平不省拜侍。点污芳巾，免斧锧，幸矣；反赐姻，实非所望。”公主曰：“妾母，湖君妃子，乃扬江王女。旧岁归宁，偶游湖，流矢所中。蒙君免，又赐刀圭药 ，一门戴佩，常不。郎勿非类见疑。妾从龙君长生诀，愿与郎共。”生乃悟神人，因问：“婢子何相识？”曰：“尔日洞庭舟，曾有鱼衔尾，即此婢。”又问：“既不见诛，何迟迟不赐纵？”笑曰：“实怜君才，但不主。颠倒终夜，他人不及知。”生叹曰：“卿，我鲍叔 。馈食者谁？”曰：“阿念，亦妾腹。”生曰：“何报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图塞责未晚耳。”问：“王何在？”曰：“从关圣征蚩尤未归 。”
居数日，生虑中无耗，悬念綦切，乃先平安书遣仆归。中闻洞庭舟覆，妻子缞绖已年余矣 。仆归，始知不死；音问梗塞，终恐漂泊难返。又半载，生忽至，裘马甚，囊中宝玉充盈。由此富有巨万，声色豪奢，世所不及。七八年间，生子五人。日日宴集宾客，宫室饮馔奉，穷极丰盛。或问所遇，言无少讳。
有童稚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余年 。归洞庭，见一画舫，雕槛朱窗，笙歌幽细，缓荡烟波。有人推窗凭眺，梁目注舫中，见一少年丈夫，科头叠股其；傍有二八姝丽，挼莎摩。念必楚襄贵官 ，驺从殊少。凝眸审谛，则陈明允。不觉凭栏酣叫。生闻呼罢棹，临鹢首 ，邀梁舟。见残肴满案，酒雾犹浓。生立命撤。顷，婢三五，进酒烹茗，山海珍错，目所未睹。梁惊曰：“十年不见，何富贵一至此！”笑曰：“君觑穷措不迹耶 ？”问：“适共饮何人？”曰：“山荆耳。”梁又异。问：“携何往？”答：“将西渡。”梁再诘，生遽命歌侑酒。一言甫毕，旱雷聒耳，竹嘈杂 ，不复闻言笑。梁见佳丽满前，乘醉言曰：“明允公，令我真销魂否？”生笑云：“足醉矣！有一妾资，赠故人。”遂命侍儿进明珠一颗，曰：“绿珠不难购 ，明我非吝惜。”乃趣别曰 ：“忙迫，不及与故人久聚。”送梁归舟，缆迳。
梁归，探诸其，则生方与客饮，益疑。因问：“昨在洞庭，何归速？”答曰：“无。”梁乃追述所见，一座尽骇。生笑曰：“君误矣，仆岂有分身术耶？”众异，究莫解其故。八十一岁终。迨殡，讶其棺轻；，则空棺耳。
异史氏曰：“竹簏不沉，红巾题句，此其中具有鬼神；皆侧隐一念所通。迨宫室妻妾，一身两享其奉 。即又不解矣。昔有愿娇妻妾、贵子贤孙，兼长生不死者，仅其半耳。岂仙人中亦有汾阳、季伦耶 ？”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