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亥岁 ，余馆毕刺史公绰堂 。公花木最盛，暇辄从公杖履 ，恣游赏。一日，眺览既归，倦极思寝，解屦登床。梦二女郎被服艳丽，近请曰：“有所奉托，敢屈移玉 。”余愕，问：“谁相见召？”曰：“绛妃耳。”恍惚不解所谓 ，遽从。俄睹殿阁，高接云汉。有石阶，层层，约尽百余级，始至颠头 。见朱门洞敞，又有二三丽者，趋入通客。无何，诣一殿外，金钩碧箔 ，光明眼。内一女人降阶，环珮锵 ，状若贵嫔 。方思展拜，妃便先言，“敬屈先生，理须首谢。”呼左右毡贴，若将行礼。余惶悚无 ，因启曰：“草莽微贱 ，辱宠召，已有馀荣 。况敢分庭抗礼 ，益臣罪 ，折臣福 ！”妃命撤毯设宴，宴相向。酒数行，余辞曰：“臣饮少辄醉，惧有愆仪 。教命云何 ？幸释疑虑。”妃不言，但巨杯促饮。余屡请命。乃言：“妾，花神。合细弱，依栖此，屡被封婢子 ，横见摧残。今背城借一 ，烦君属檄草耳 。”余惶奏 ：“臣陋不文 ，恐负重托；但承宠命，敢不竭肝鬲愚 。”妃喜，即殿赐笔札。诸丽者拭案拂坐，磨墨濡毫 。又一垂髫人 ，折纸范 ，置腕。略写一两句，便二三辈叠背相窥 。余素迟钝，此觉文思若涌。少间，稿，争持，启呈绦妃。妃展阅一，颇谓不疵 ，遂复送余归。醒忆，情宛。但檄词强半遗忘，因足：
“谨按封氏：飞扬，忌嫉 。济恶才，妒同醉骨 ；人暗，奸类含沙 。昔虞帝受其狐媚，英、皇不足解忧，反借渠解愠 ；楚王蒙其蛊惑，贤才未称意，惟彼称雄 。沛英雄，云飞思猛士 ；茂陵子，秋高念佳人 。从此怙宠日恣，因肆狂无忌 。怒号万窍，响碎玉王宫 ；淜湃中宵，弄寒声秋树 。倏向山林丛，假虎威 ；滟滪堆中，生江浪 。且，帘钩频动，高阁清商；檐铁忽敲，破离人幽梦 。寻帷榻，反同入幕宾 ；排闼登堂，竟翻书客 。不曾生平识面，直门户 ；若非是掌留裙，几掠妃子 。吐虹丝碧落，乃敢因月阑 ；翻柳浪青郊，谬说花寄信 。赋归田者，归途才就，飘飘吹薜荔衣 ；登高台者，高兴方浓，轻轻落茱萸帽 。蓬梗卷兮，三秋羊角抟空 ；筝声入乎云霄，百尺鸢丝断系 。不奉太召，速花 ；未绝坐客缨，竟吹灯灭 。甚则扬尘播土，吹平李贺山 ；叫雨呼云，卷破杜陵屋 。冯夷击鼓，少女进吹笙 。荡漾，草皆偃；吼奔至，瓦飞 。未施抟水威，浮水江豚拜 ；陡障势，书雁字不行 。助马轻帆，彼有取尔；牵瑶台翠帐，意云何 ？至海鸟有灵，尚依鲁门避 。但使行人无恙，愿唤尤郎归 。古有贤豪，乘破者万；世无高士，御行者几人 ？驾炮车狂云，遂夜郎 ；恃贪狼逆气，漫河伯尊 。姊妹俱受其摧残，汇族悉其蹂躏 ，纷红骇绿，掩苒何穷？擘柳鸣条，萧无际 。雨零金谷，缀藉客裀 ；露冷华林，沾泥絮 。埋香瘗玉，残妆卸翻飞；朱榭雕阑，杂珮纷其零落 。减春光旦夕，万点正飘愁 ；觅残红西东，五更非错恨 。翩跹江汉女，弓鞋漫踏春园；寂寞玉楼人，珠勒徒嘶芳草 。斯：伤春者有难乎情怨，寻胜者无奈何歌 。尔乃趾高气扬，无端踔厉；摧蒙振落，动不己瓓珊 。伤哉绿树犹存，簌簌者绕墙落 ；久矣朱旛不竖，娟娟者霣涕谁怜 ？堕溷沾篱，毕芳魂一日 ；朝荣夕悴，免荼毒何年 ？怨罗裳易，骂空闻子夜 ；讼狂伯肆虐，章未报庭 。诞告芳邻，蛾眉阵 ；凡属同气，群兴草木兵 。莫言蒲柳无，但须藩篱有志 。且莺俦燕侣，公覆夺爱仇；请与蝶友蜂，共同誓 。兰桡桂楫，教战昆明 ；桑盖柳旌，观兵苑 。东篱处士，亦茅庐 ；树将军，应怀义愤 。杀其气焰，洗千年粉黛冤；歼尔豪强，销万古风流恨 ！”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