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勉，字黾斋，灵山人 。有才思，屡冠文场 ，气颇高；善诮骂 ，所凌折 。偶遇一士，视曰：“子相极贵，被‘轻薄孽’折除几尽矣 。子智慧，若反身修，尚登仙籍。”王嗤曰：“福泽诚不知，世岂有仙人 ！”士曰：“子何见卑？无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诬。士曰：“我何足异。从我，真仙数十，立见。”问：“在何处？”曰：“咫尺耳。”遂杖夹股间，即一头授生，令己状。嘱合眼，呵曰：“！”觉杖粗五斗囊，凌空翕飞 ，潜扪，鳞甲齿齿焉 。骇惧，不敢复动。移，又呵曰：“止！”即抽杖，落巨宅中，重楼延阁 ，类帝王居。有台高丈馀；台殿十一楹，弘丽无比。士曳客，即命童子设筵招宾。殿列数十筵，铺张炫目。士易盛服伺。少顷，诸客空中，所骑或龙、或虎、或鸾凤，不一类。又各携乐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两足。中独一丽者，跨彩凤；宫妆束，有侍儿代抱乐具，长五尺，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杂错，入口甘芳，并异常馐。王默寂坐，惟目注丽者；爱其人，又闻其乐，窃恐其终不一弹。酒阑，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云盛，宜尽欢。请器同者，共队曲 。”是各合配旅 。丝竹声，响彻云汉。独有跨凤者，乐伎无偶 。群声既歇，侍儿始启绣囊，横陈几。女乃舒玉腕，搊筝状 ，其亮数倍琴，烈足，柔荡魄。弹半炊许 ，合殿寂，无有咳者。既阕 ，铿尔一声 ，击清磐。共赞曰：“云夫人绝技哉 ！”众皆告别，鹤唳龙吟，一并散。
士设宝塌锦衾，备生寝处。王初睹丽人，情已动；闻乐，涉尤劳 。念已才调 ，合芥拾青紫 ，富贵何求弗。顷刻百绪，乱蓬麻。士似已知，谓曰：“子前身与我同，缘意念不坚，遂坠尘网。仆不他君 ，实拔恶浊；不料迷晦已深，梦梦不提悟 。今送君行。未必无复见期，仙，须再劫矣 。”遂指阶长石，令闭目坐，坚嘱无视。已，乃鞭驱石。石飞，风声灌耳，不知所行几许。忽念方景界，未审何似；隐将两眸微一线，则见海茫茫，浑无边际。惧，即复合，身已随石俱堕，砰一响，汩若鸥 。幸夙近海，略谙泅浮。闻人鼓掌曰：“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湿’矣 ！”视，年十六七，颜色艳丽。王水寒栗，求火燎。女子言：“从我至，处置。苟适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 ，偶遭狼狈，此图身报，何但不忘！”女子棹催艇，疾风雨，俄已近岸。舱中携所采莲花一握，导与俱。半许入村，见朱户南，进历数重门，女子先驰入。少间，一丈夫，是四十许人，揖王升阶，命侍者取冠袍袜履，王更衣。既，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听闻。崔真人切切眷恋，招升阙 。分功名反掌，故不愿栖隐。”丈夫敬曰“此名仙人岛，远绝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近名流。”因殷勤置酒。又从容言曰：“仆有二女，长者芳云，年十六矣，今未遭良匹。奉侍高人，何？”王意必采莲人，离席称谢。桓命邻党中 ，招二三齿德 。顾左右，立唤女郎。无何，异香浓，姝十余辈，拥芳云，光艳明媚，若芙蕖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则采莲人亦在焉。酒数行，一垂髫女内，仅十余龄，姿态秀曼，笑依芳云肘，秋波流动。桓曰：“女子不在闺中，何务？”乃顾客曰：“此绿云，即仆幼女。颇惠，记典、坟矣 。”因令客吟诗。遂诵竹枝词三章 ，娇婉听。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谓：“王郎才，宿构必富 ，使鄙人闻教乎？”王即慨颂近体一 ，顾盼雄 。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饮令块磊消 。”邻叟再三诵。芳云低告曰：“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句是猪八戒子母河 。”一座抚掌。桓请其他。王述水鸟诗云：“潴头鸣格磔 ，……”忽忘句。甫一沉吟，芳云向妹呫呫耳语 ，遂掩口笑。绿云告父曰：“渠姊夫续句矣。云：‘狗腚响弸巴 。’”合席粲。王有惭色。桓顾芳云，怒目。王色稍定，桓复请其文艺 。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 ，题“孝哉闵子骞”二句 ，破云 ：“圣人赞贤孝……”绿云顾父曰：“圣人无字门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闻，意兴索。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论文耳。”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词 ，但嚅嗫不辨。王诵至佳处 ，兼述文宗评语 ，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姊云：‘宜删“切”字。’”众不解。桓恐其语嫚 ，不敢研诘。王诵毕，又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 。”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仰。绿云又告曰：“姊云！‘羯鼓是四挝。’”众又不解。绿云启口言，芳云忍笑诃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疑，互有猜论。绿云不忍，乃曰：“‘切’字，言‘痛’则‘不通’ 。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众笑。桓怒诃。因泛卮 ，谢不遑。王初才名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 。桓谀慰曰：“适有一言，请席中属焉 ：‘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未措，绿云应声曰：“黾翁头，再着半夕即龟。”芳云失笑，呵手扭胁数四 。绿云解走，回顾曰：“何预汝！汝骂频频，不非；宁他人一句，便不许耶？”桓咄，始笑。邻叟辞别。诸婢导夫妻入内寝，灯烛屏榻，陈设精备。又视洞房中，牙签满架 ，靡书不有。略致问难，响应无穷 。王至此，始觉望洋堪羞 。女唤“明珰”，则采莲者趋应，由是始识其名。屡受诮辱，恐不见重闺闼；幸芳云语言虽虐，房帏内，犹相爱。王安居无，辄复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纳否？”问：“何言？”曰：“从此不诗，亦藏拙一法 。”王惭，遂绝笔。久，与明珰渐狎。告芳云曰：“明珰与生有拯命德，愿少假辞色 。”芳云乃即许。每房中戏，招与共，两情益笃，色授手语 。芳云微觉，责词重叠；王惟喋喋 ，强解免。一夕，酌，王寂，劝招明珰。芳云不许。王曰：“卿无书不读，何不记‘独乐乐’数语 ？”芳云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验矣。句读尚不知耶 ？‘独，乃乐人；问乐，孰乎 ？曰：不。’”一笑罢。适芳云姊妹赴邻女约，王间，急引明珰，绸缪备至。晚，觉腹微痛；痛已，前尽肿。惧，告芳云。云笑曰：“必明珰恩报矣！”王不敢隐，实供。芳云曰：“殃，实无方略 。既非痛痒，听矣。”数日不瘳，忧闷寡欢。芳云知其意，亦不问讯，但凝视，秋水盈盈，朗若曙星 。王曰：“卿所谓‘中正，则眸子瞭焉 ’。”芳云笑曰：“卿所谓‘中不正，则瞭子眸焉 ’。”盖“有”“”，俗读似“眸”，故此戏。王失笑，哀求方剂。曰：“君不听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妒意。不知此婢，原不近。曩实相爱，君若东风吹马耳 ，故唾弃不相怜。无已，若治。医师必审患处。”乃探衣咒曰：“‘黄鸟黄鸟，无止楚 ！’”王不觉笑，笑已瘳。
逾数月，王亲老子动，每切怀忆，意告女。女曰：“归即不难，但合无日耳。”王涕颐，哀与同归。女筹思再三，始许。桓翁张筵祖饯。绿云提篮入，曰：“姊姊远别，莫持赠。恐至海南，无，夙夜代营宫室，勿嫌草创 。”芳云拜受。近审谛 ，则细草制楼阁，橼 ，橘，约二十余座，每座梁栋榱题 ，历历数；其中供帐床榻 ，类麻粒焉。王儿戏视，窃叹其工。芳云曰：“实与君言 ：我等皆是仙 。因有夙分 ，遂陪从。本不践红尘 ，徒君有老父，故不忍违。待父年，须复。”王敬诺。桓乃问：“陆耶？舟耶？”王风涛险，愿陆。则车马已候门。谢别迈，行踪骛驶 。俄至海岸，王虑其无途。芳云素练一匹，望南抛，化长堤，其阔盈丈。瞬息驰，堤亦渐收。至一处，潮水所经，四望辽邈 。芳云止勿行，车取篮中草具，偕明珰数辈，布置法，转眼化巨。并入解装，则与岛中居无稍差殊，洞房内几榻宛，已昏暮，因止宿焉。早旦，命王迎养 。王命骑趋诣故，至则居宅已属他姓。问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 ，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产并尽，祖孙莫栖止，暂僦居西村。王初归，尚有功名念，不恝怀 ；及闻此况，沉痛悲，念富贵纵携取，与空花何异 。驱马至西村见父，衣服滓敝 ，衰老堪怜。相见，各哭失声。问不肖子 ，则赌未归。王乃载父。芳云朝拜已毕，燂汤请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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