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樨 ，字桂庵，名世子。适南游，泊舟江岸。临舟有榜人女 ，绣履其中，风姿韶绝。王窥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门居” ，故使女闻。女似解其己者，略举首一斜瞬 ，俯首绣故。玉神志益驰，金一锭投，堕女襟。女拾弃，金落岸边。王拾归，益怪，又金铡掷 ，堕足；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急甚；女从容双钩覆蔽 。榜人解缆，径。王情丧惘，痴坐凝思。王方丧偶，悔不即媒定，乃询舟人，皆不识其何姓。返舟急追，杏不知共所往。不已，返舟南。务毕 ，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抵，寝食皆萦念。
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焉。日日细数行舟，往者帆揖皆熟，曩舟殊沓 。居半年，资罄归。行思坐，不少置。一夜，梦至江村，数门，见一柴扉南向，门内疏竹篱，意是亭园，径入。有夜合一株 ，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 ”，此其是矣，数武，苇笆光洁。又入，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舍，红蕉蔽窗 。探身一窥，则椸架门 ，罥画裙其，知女子闺闼，愕却退；内亦觉，有奔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喜望外，曰：“亦有相逢期乎！”方将押就，女父适归，倏惊觉，始知是梦。景物历历，在目前。秘，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又年余，再适镇江 。郡南有徐太仆 ，与有世谊，招饮。信马，误入村，途景象，仿佛平生所历。一门内，马缨一树，梦境宛。骇极，投鞭入。物色，与梦无别。再入，则房舍一其数。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遥见王，惊，扉幛，叱问：“何处男子？”王逡巡间，犹疑是梦。女见步趋甚近，閛扃户。王曰：“卿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苦，且言梦征 。女隔窗审其世，王具。女曰：“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妾？”王曰：“非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所云，足知君。妾此情难告父母，亦方命绝数 。金钏犹在，料锺情者必有耗闻耳 。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非礼耦。则左矣 。”王仓卒。女遥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蘺。”王记。罢筵早返 ，谒江蘺。江迎入，设坐篱。王阀 ，即致意，兼纳百金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讯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深？”翁曰，“适间所说，不敢诳。”王神情俱失，拱别返。夜辗转，无人媒。向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先生笑 ；今情急，无媒，质明，诣太仆，实告。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王始吐隐情。太仆疑曰：“江蘺固贫，素不操舟业，毋误乎？”乃遣子郎诣孟，孟曰：“仆虽空匮 ，非卖婚者。囊公子金媒，谅仆必利动，故不敢附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但顽女颇恃娇爱，门户辄便拗却 ，不不与商榷，免他日怨婚。”遂，少入返，拱手一尊命 ，约期乃别。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孟，假馆太仆，亲迎礼。
居三日，辞岳北归。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日泛舟何？”答云：“妾叔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仅给，搅物颇不贵视 。笑君双瞳豆 ，屡金货动人。初闻吟声，知风雅，又疑儇薄子荡妇挑 。使父见金钏，君死无矣。妾怜才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亦堕吾术矣！”女问，“何？”王止不言。又固诘，乃曰：“门日近，此亦不终秘。实告卿：我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芸娘不信，王故壮其词实 。芸娘色变，默移，遽，奔；躧履追 ，则已投江中矣。王呼，诸船惊闹，夜色昏濛，惟有满江星点已。王悼痛终夜，沿江，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邑邑归 ，忧痛集。又恐翁视女，无词。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驾造。
年余始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见王人，即扑求抱，王怪。又视儿秀婉爱，揽置膝头。妪唤，不。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堂趣装。儿啼曰：“阿爹矣 ！”妪耻，呵不止，强抱。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屏抱儿，则芸娘。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郎！遗此一块，焉置？”王乃知己子。酸刺，不暇问其往迹 ，先前言戏，矢日白 。芸娘始反怒悲，相向涕零。先是，主莫翁 ，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 。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疗控终夜 ，始渐苏。翁媪视，是女子，甚喜，己女，携归。居数月，择婿，女不。逾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寄生方周岁。王是解装，入拜翁媪，遂岳婿。居数日，始举蒙归。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 ，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 。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