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编 五、縣官的隱身分

縣官的身分始終處於變遷中,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為黑白間的不同灰度。至於灰什麼程度叫黑,灰在什麼程度前仍算白,那是有命名權的人貼的標籤。

明隆慶三年(一五六九年),海瑞寫了一項重發現。果套孟子的比喻,「明足察秋毫末不見輿薪」,那麼,海瑞發現的就是那一車柴火。奈何人們習焉不察,日不知,無人繼續闡發,竟使這項發現埋沒至今。

為了這車「柴火」免遭輕視,請恕我繞個圈子,先從這項發現的來歷說。

【招待客人的故】

嘉靖三十四年(一五五五年),海瑞在福建省南平縣當教諭(近似縣教育局局長兼官校校長),寫了<驛傳申文><驛傳論>。驛傳近似現在的招待所兼郵政局,與教育並無關係,但是海瑞見那些往來的官員及其親友在招待所橫吃橫喝,夫馬,巨額負擔竟逼百姓投河吊,實在不忍沉默。他綱線寫,方官為了獻媚於人,使民投河吊,這是為媚人殺人。

海瑞說,從正式規定建國初期的實踐來,百姓負擔根本不至於那麼重。他呼籲復古,嚴格照章辦。他說,方官認為照章辦就會「不安於位」,就丟烏紗帽,這是不正確的。他還舉兩個例子,證明削減一些招待費未必影響仕途升遷。

寫這些話的時候,海瑞四十三歲,進入官場不過兩年,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不夠深切全面,甚至有「站著說話不腰疼」嫌。三年後,海瑞任浙江省淳安縣知縣,他有機會躬行己的主張,嚴格照章辦了。

照章辦是什麼意思?譬,按照當時流行的常規,顯官員路過淳安,概接待費二、三十兩銀子,糧價折算,在新台幣二萬四千二萬八千元➊。果巡撫(近似省委書記)路過淳安,接待費銀子三、四百兩,將近四十萬新台幣。按照海瑞遵循的章程,一般官員的伙食費、程路的伙食費、程船夫,合計不過五、六錢銀子,約六百元新台幣。果司駕,另加一隻鵝、一隻火腿,市價二錢銀子,再補充五、六分銀子的蔬菜,合計不過八百元新台幣。中央的部級離退休幹部路過,按這八百元的標準辦理➋。海瑞說,這個標準足保證客人吃口了。後來海瑞己當了巡撫,身則,接受一般官員六百元新台幣的接待標準。

從二萬元砍六百元,從四十萬元砍八百元,將司的既利益砍剩一個零頭,這就是海瑞的照章辦。這種章程,誰了知惹生非,果,海瑞在淳安當知縣的四年裡頻頻惹,其中還有兩個故了官修《明史》。

一年➌,總督(近似省委書記兼軍區司令員)胡宗憲的公子路過淳安,被淳安驛丞(近似招待所所長)的接待方式激怒,將所長倒吊了來。

這個故在《明史.海瑞列傳》中寫很簡略,《海瑞集》的正文中又不見記載,我鬧不清楚胡公子究竟指望著什麼,又遭遇了什麼。按照海瑞堅持的章程,官員的公子根本就沒有資格享受公的驛傳服務,不過淳安驛丞未必有膽量拒絕服務,他很按照六百元的標準接待了胡公子。八百元的標準是給總督巡撫一級的,胡公子恐怕享受不,即使享受了難免動怒。據說胡公子載著方官一路孝敬的數千兩銀子,從數量路程推斷,各是按照副省級一、二百兩銀子的老規矩接待的,依照這種舊規,當長官還面宴請城迎送。了淳安,海瑞這個七品芝麻官不但不迎送不宴請,期待中的一、二百兩銀子降格為五、六錢,叫有尊的人何不怒?

公子怒,海瑞怒,令將胡公子關押來,銀子沒收,報胡總督,說:「您在通知中明確指示不許操辦搞接待,現在卻有人冒充您的公子招搖撞騙。」海瑞請示何處理,鬧胡總督有苦說不。

二年,直接領導海瑞的嚴州知府批轉了鄰縣的申請,求淳安協助分擔一些驛站費,海瑞拒不領命。

海瑞說:「建德縣的驛傳負擔確實比我們淳安重,我們縣每丁負擔四、五兩銀子,建德縣每丁負擔九兩,他們『分害』是有理的。但是,」海瑞說:「我已經淳安原來的每丁四、五兩壓了每丁二錢五,這是司過客的非分所,我們減,建德為什麼不減?建德縣減輕負擔,應該先從這裡手,不應該己不做努力,先向我們伸手➍。」

拒絕了鄰居後,海瑞又司的常規攤派頂了回。

淳安縣屬嚴州府管轄,府裡接待過客,饋贈人情,最終在各縣,其數字遠遠超明文規定的標準。但是,海瑞偏偏級領導較真,不折不扣按正規標準執行。解送至府後,韓知府拒收這筆不足慣例數的銀兩,同時引孟子「順者存,逆者亡」的教導勸海瑞讓步➎。

海瑞將這筆打回來的銀子再次解送至府,不肯增加一絲一毫。他說,孟子講的屈從權勢,那是戰國時代的情況,今聖明在,我輩又是知禮義的讀書人,你的權力才幹足砥柱中流,為什麼還行此「非禮禮、非義義」呢?難製造一個「無」麼➏?

憑良說,海瑞「聖明在」詰難韓知府,很有些強詞奪理。當時嘉靖皇帝已經十餘年不朝,著名奸臣嚴嵩當政,賄賂狼藉,哪裡有什麼「聖明在」?數年後海瑞疏罵皇帝,說人早就不認為陛正確了,還勸皇帝痛改前非,見他並不是不知。知還裝傻,讚頌最高領導的話堵知府的嘴,這就不是切磋討論的態度,很難讓人服口服。當,不與知府切磋討論是理解的,爭論輸了就應該錢,海瑞不肯。

順便再提一句,海瑞借孟子的話「非禮禮、非義義」,正是我努力描繪的潛規則。此時的海瑞已經明白了,他抵制對抗的並不是什麼見不人的犯罪行徑,是另外一套規範著當人的權利義務,並且獲雙方認的義禮體系。海瑞強調了這套規則與正式規則的不同,但是他還沒有找一個簡明概念。

三年。嘉靖三十九年三月(一五六○年),鄢懋卿御史總理鹽政的身分南巡,將路過淳安。御史的位近似中紀委一書記兼監察部部長,總理鹽政意味著他還負有財政部副部長的特殊使命。當很少見這等中央首長,但人人明白這既是升遷的機會又是倒楣的關口,於是,一場巴結討的競爭開始了。

鄢首長巡前,特向前方各站發了通知,說己「素簡樸,不喜承迎。凡飲食供帳,俱宜儉樸為尚。毋過為華侈,糜費甲。」還說:「方今民窮財盡,寬一分則民受一分賜,務宜體諒。」話說很是懇切。,我們祖先辦,總潛規則的標準揣度人,並不信賴仁義德。方官像根本就沒有聽見鄢首長的聖賢話,處擺酒席、山禽野獸,每席價值三、四百兩銀子(約四十萬新台幣),供帳華麗,連尿壺是銀的。鄢首長不負眾望,像根本就沒說過那些聖賢話,四十萬元一席一路吃將過來。方官員的消息極是靈通,早派人打探清楚了各的接待標準菜品,己這邊則先從什麼方墊一筆款子,花樣翻新策劃討辦法。

這時候,海瑞向鄢首長稟報,說首長的指示非常,我們的探報卻完全相反。現在府縣怕因供應不周罪,極力買辦,整百姓哇哇叫,我怕您因不了解情況後悔,特此彙報。

鄢首長接海瑞的信,臨時決定繞開淳安,嚴州府諸位領導見首長向突變,連忙打聽,知原委後恐,將海瑞召來罵:「不點的官,膽子!」後來,中央首長似乎倒沒說什麼,但是首長的部,巡鹽御史袁淳不了,表示替領導這口氣,便找機會參了海瑞一本。按照常規,被御史(近似中紀委的處長)揭發的官員避位待罪,臨時台,但是海瑞偏不台,他寫了一份請示報告,說己對君,對民,沒什麼罪,果需我離職聽候處理,請派人來辦正式接手續——果不是厚著臉皮不讓位,海瑞算過一回台了。

嘉靖四十年(一五六一年),海瑞四十九歲,了一個任滿升遷的關口。這年七月,他因為迎送不遠,供應不豐,有吩咐不唯唯應,再次罪了巡鹽御史袁淳。袁禦史討厭海瑞對領導缺乏熱情的那股勁,啐罵:「你現在就學府官的派頭,還早!還早!」➐袁御史在海瑞的<給由申文>批駁說,剛剛呈給由,便擺了一副升官的架勢,「倨傲不恭,不守安分」。考察不予通過。

本來,已經內定海瑞升任浙江省嘉興府通判,官階從正七品升為正六品,經袁御史這麼一鬧,海瑞平調江西興國,一個更窮的方繼續當知縣。

【說破真身】

我不厭其煩敘述這些陳年舊,因為這些故從不同方面體現過客權利的真實邊界。過客的權益不僅直接表現為他們的求勒索,間接表現為同級或同的討競爭,還表現為級機關的財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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