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读了你的《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联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因你熟悉明史，关注财税制度，甚至同一些人物感兴趣，比万历皇帝、张居正、海瑞。有，你的写法有点怪，说术不术，说故不故，因此我觉你解答了我年的一疑问：《万历十五年》究竟有什缺陷？
吴：
我读四遍《万历十五年》。1986年初读的候，觉写，说了害，害究竟何在却说不，但觉汪洋恣肆，犹神龙见首不见尾。
前几年我终找了“潜规则”观察角度，读史始留那些不明说的规矩，即隐藏在正式规则、却在实际支配着中国社运行的规矩。有了积累再《万历十五年》，就现黄仁宇绕绕一直说明白却有说明白的，正是潜规则。
黄仁宇很清楚，明代社绝不是按照那些公宣称的正式规范运行的，冠冕堂皇的德法令体是说说已，是他努力描绘情景。至那社底是按照什规则运行的，他却点透，更有其形机制进行分析追究。就是说，黄仁宇确实抓住了害，却未害揪亮处，研究透彻。他水烧了九十度，但差一火沸点。
甘：
我知你说的沸点就是真正支配游戏的规则。那我就分析一那些游戏。黄仁宇笔特别有趣的是海瑞张居正的命运，黄仁宇每讲些，就象一故高手，往往合情合理讲一令人吃惊的结局。比海瑞，一身正气、刻板教条，结果失败了；张居正呢，算计深远、布置精巧、聪明人、不择手段，最失败了，是被人告倒的。按圣贤教导办的倒了，不按圣贤教导办的倒了，底是什？是偶是必？是特例是通则？
吴：
是通则。无论是海瑞，是张居正，他触犯了官场的潜规则，因此才遭报应。海瑞严格按照正式规定办，禁止各名目的乱收费，己带头拒收“陋规”“常例”，停止向级供奉陋规常例，等剥夺了各级官吏的既利益。张居正则动各正式或非正式手段，逼着帝国的官吏完税收任务，挤压他的闲暇，挤压皇帝的闲暇，督着他提高效率，又不提供额外收入。他二位从不同的方向压缩了官吏集团的既利益边界，破坏了根深蒂固的官场规矩。他的失败或倒台，不是违规者必遭遇的惩罚。
其实，黄仁宇已经在故透露了些意思，他的问题是有点透，使读者仍有不足感，需问一句“底是什？是特例是通则？”我不愿意留模糊不足，就类现象单独拎讨论，并且给类总结模式的现象了名字。譬“晏氏转型”，说的是晏子奉命治理东阿，百姓安居乐业晏子受齐景公的指责，晏子遂转变政策，闹民不聊生反受表扬。问题就在信息渠，即便百姓利益受损，利益分配方式有利控制信息渠的权贵集团，传的就是话，反则是坏话。因此实本身并不重，重的信息筛选者的偏。
甘：
你在书中讲了一县太爷何断案的故。案情稍有模糊，他就拥有很宽广的合法选择空间，杀放，轻重，“官断十条路”，怎断怎有理。你转述了一张居正讲的故，那官贿赂吏的故，张居正此有精辟总结，说，官怕吏，并不是指望从他手捞取处，是怕他祸害己。总，你现合法制造麻烦或害他人的权力是值钱的，确实不断卖着价钱，是你给权力了一名字，叫做“合法伤害权”。
“合法伤害权”是一帮助我洞察隐秘真相的词，借助词，很难理解的现象顿了。“合法伤害权”威力巨、本低廉，人几乎无中生有、凭空攫取利益；相比，造福的权力却有限，离不实际资源的支撑。因此，“合法伤害权”社历史的实际运行影响深远，是潜规则形的根据。
吴：
应该说，暴力的掌控才是最终的根据。合法伤害权不是合法暴力的合法应。各社集团，及各集团内部，就是根据加害力分肥的，各资源是追随着力流动的，正你说，造福人的力反在其次。马基雅维利是说的，他认，施恩不回报，取决受益者的良，施恩者无法控制受益者的良；加害者则单方面控制局面，因加害须依赖方的恐惧。任何人有恐惧，但不是任何人有良。
将“合法伤害权”平头百姓身，其影响意义最惊动魄。我替访告状的清朝百姓算几笔账，了告掉强加在己身的乱收费，究竟冒的风险，付高的代价，胜算又有几何？反，官吏敲诈勒索，收取苛捐杂税，一旦被百姓告倒又有风险，损失？几笔账算，结论竟是骇人听闻的两句话：冤头是老百姓最合算的选择，贪官污吏则是官吏最合算的选择。不是德问题，是利害格局决定的。
利害格局又进一步决定了挤进官场的利润很高，是我就无法遏止的官僚集团的膨胀。例朱元璋代，各县官、吏的正式编制就二十人，充衙役属民间的无偿劳役，不点伙食补助。但是因衙役拥有合法伤害权，反了需钻营甚至花钱购买的身份，至衙役的队伍迅速膨胀，衙役面有衙役的助手临工。朱元璋就做一统计：松江府有一千三百五十名在官场钻营的市井徒，他在官场帮闲，一牢子的名目边便有正牢子、牢子、野牢子、帮虎等许名色。朱元璋令清理，一松江府竟革除牢子、野牢子等九百余名。正式规定与实际运行的潜规则真有壤别。此愈演愈烈，直至十羊九牧，将羊吃绝，食动物随绝。
甘：
，合法伤害权的最受益者是整官僚集团，连皇帝算不，最的受害者则是农民集团。果拿现代工商社打比方的话，那最的受益者不是老板是经理层，最的受害者则是消费者群体。
吴：
不错，忽视官僚集团与农民集团的关系，正是我《万历十五年》整体布局的最批评。黄仁宇浓墨重彩描绘了皇帝与官僚集团间关系、官僚集团内部的关系、直至文官集团与军人集团间的关系，偏偏有专门笔墨描绘官吏集团与农民集团的关系。就比描绘山王何碗喝酒，块分，何拜子排座次，却不讲他何剪径绑票，何打劫舍一，那才是决定命运的基本关系。官僚集团内部分肥所分的油水，最终老百姓；张居正海瑞企图解决的问题，例推行一条鞭法等，是试图调整官僚集团与百姓的利益关系，不谈最基本的关系，就象谈公司谈内部管理，却不提市场消费者一。
其实方面的故并不少。万历十五年，山东东阿阳谷等农民三千人计划夺取县城。万历十四年，河南淇县农民王安率众数千人造反。是什意思？消费者砸你公司的牌子了，竞争者抢你的市场了。难不关注消费者竞争手的动向吗？明朝最恰就死在他手。
甘：
你关的是同一问题，就是公司的命运；所担忧的症结却不同，黄仁宇最担的是公司管理，你最担的是公司与市场的关系。相比，黄仁宇更象一管理教授，你更象是一公司研究者。那你怎管理教授所推重的数目字管理呢？
吴：
我认数目字管理不是说说已，并不是一真问题。果黄仁宇的数目字管理指的是与工商社应的那套技术，在明朝呼唤它或者指望它拯救明朝是方夜谭。就是说，在明朝的“体”根本长不“”，即便引进了“”，在那“体”活不了。真正的问题应该是明朝什不长入产生数目字管理的工商社。
果他指的是更加工具化的数目字管理，明朝并不是有——田亩计量、户口统计、离任审计、钱粮征收有离数字，但在处处是潜规则的制度格局中，些数字不体现了数字需者提供者的意愿利益，它掩盖的东西比揭示的。的历史我并不陌生。
200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