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白须，旧衣帽抱琵琶〕一从鼙鼓渔阳，宫禁俄蔓草荒。留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老汉李龟年，昔内苑伶工，供奉梨园。蒙万岁爷十分恩宠。从朝元阁教演“霓裳”，曲奏，龙颜悦。与贵妃娘娘，各赐缠头，不数万。谁禄山造反，破了长安。圣驾西巡，万民逃窜。俺每梨园部中，七零八落，各奔逃。老汉江南方，盘缠使尽了。抱着面琵琶，唱曲儿糊口。今日乃青溪鹫峰寺。游人甚，不免彼卖唱。〔叹科〕哎，日清歌，今日沿门鼓板，不颓气人。〔行科〕
【南吕一枝花】不堤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岐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衰残霜雪鬓须白。今日流落涯，留琵琶在。揣羞脸长街，又短街。那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那乞丐。
【梁州七】日奏清歌趋承金殿，度新声供应瑶阶。说不尽九重恩海：幸温泉骊山雪霁，泛仙舟兴庆莲，玩婵娟华清宫殿，赏芳菲花萼楼台。正担承雨露深泽，蓦遭逢奇灾：剑门关尘蒙了凤辇鸾舆，马嵬坡血污了姿国色。江南路哭杀了瘦骨穷骸。哀落魄，霓裳御谱沿门卖，有谁人喝声采！空着六代园陵草树埋，满目兴衰。
〔虚〕〔生巾服〕“花动游人眼，春伤故国。霓裳人，无复有知音。”生李謩，向在西京留滞，乱方回。从宫墙外，偷按“霓裳”数叠，未其全谱。昨闻有一老者，抱着琵琶卖唱。人人说手法不同，象梨园旧人。今日鹫峰寺，他必在那。不免前寻访一番。一路行，你游人不盛。〔外巾服，副净衣帽，净长帽、帕子包首，扮山西客，携丑扮妓〕〔外〕闲步寻芳惜春，〔副净〕且胜逐游人。〔净〕姐，咱你“及行乐休空”。〔丑〕客官，“听琵琶一曲新”。〔生向副净科〕老兄请了。动问位姐，说什“琵琶一曲新？”〔副净〕老兄不知，新一老者，弹一手琵琶。今日在鹫峰寺赶，因此同一听。〔生〕生正寻他，同行何！〔众〕此极。〔同行科〕行行，行行，已鹫峰寺了。就此进。〔同进科〕〔副净〕那边一圈子，四围板凳，必是波。我每一齐捱进，坐听者。〔众坐科〕〔末见科〕列位请了，是听曲的。请坐了，待在唱请教波。〔众〕正领教。〔末弹琵琶唱科〕
【转调货郎儿】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古凄凉满眼江山。我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宝年遗弹。
〔外〕“宝遗”，题目波。〔净〕姐，他唱的是什曲儿，就是咱的西调？〔丑〕差不儿。〔生〕老丈，宝年间遗，一那唱尽者。请先杨贵妃娘娘，怎生进宫，唱听波。〔末弹唱科〕
【二转】初庆皇唐太平，访丽色蛾眉选刷。有佳人生长在弘农杨氏，深闺内端的玉无瑕。那君王一见了欢无那，钿盒金钗亲纳，评跋做昭阳一花。
〔丑〕那贵妃娘娘，怎生模波？〔净〕有咱姐标致？〔副净〕且听唱者。〔末弹唱科〕
【三转】那娘娘生仙姿佚貌，说不尽幽闲窈窕。真是花输双颊柳输腰，比昭君增妍丽，较西子倍风标，似观音飞海峤，恍嫦娥偷离碧霄。更春情韵饶，春酣态娇，春眠梦悄。总有丹青，那百娉婷难画描。
〔副净笑科〕听老翁说的杨娘娘标致，恁般活现，倒象是亲眼见的，敢则谎。〔净〕唱听，管他谎不谎。那皇帝怎待他，快唱者。〔末弹唱科〕
【四转】那君王承似明珠两，镇日高擎在掌。赛那汉宫飞燕倚新妆，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伶俐的官颠不剌、懵不剌，撇不儿。弛了朝纲，占了情场，百支支写不了风流帐。行厮并，坐厮。双，赤紧的倚了御床，博月夜花朝同受享。
〔净倒科〕哎呀，快活，听的咱似雪狮子向火哩。〔丑扶科〕怎说？〔净〕化了。〔众笑科〕〔生〕日宫中有‘霓裳羽衣’一曲，闻说御制，又说是贵妃娘娘所，老丈知其详？请唱与生听咱。〔末弹唱科〕
【五转】日呵，那娘娘在荷庭宫商细按，谱新声将霓裳调翻。昼长亲教双环。舒素手，拍香檀，一字字吐朱皓齿间。恰便似一串骊珠声韵闲，恰便似莺与燕弄关关，恰便似鸣泉花底流溪涧，恰便似明月泠泠清梵，恰便似缑岭鹤唳高寒，恰便似步虚仙珮夜珊珊。传集了梨园部、教坊班，向翠盘中高簇拥着娘娘，引那君王带笑。
〔生〕一派仙音，宛在耳，形容波。〔外叹科〕哎，惜日子宠爱了贵妃，朝欢暮乐，致使渔阳兵。说令人痛！〔生〕老丈，休埋怨贵妃娘娘。日误任边将，委政权奸，致庙谟颠倒，四海动摇。若使姚、宋犹存，那见有此。〔外〕说的是波。〔末〕嗨，若说渔阳兵一，真是翻覆，惨目伤。列位不嫌絮烦，待老汉再慢慢弹唱者。〔众〕愿闻。〔末弹唱科〕
【六转】恰正呕呕哑哑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刬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急无措。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延秋西路，銮舆携着娇娇滴滴贵妃同。又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炒炒、轰轰剨々四喳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间画就了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外、副净同叹科〕〔生泪科〕哎，生丽质，遭此惨毒。真怜！〔净笑科〕是说唱，老兄怎认真掉泪！〔丑〕那贵妃娘娘死，葬在何处？〔末弹唱科〕
【七转】破不剌马嵬驿舍，冷清清佛堂倒斜。一代红颜君绝，千秋遗恨滴罗巾血。半棵树是薄命碑碣，一抔土是断肠墓。再无人荒凉野，莽涯谁吊梨花谢！怜那抱幽怨的孤魂，伴着呜咽咽的望帝悲声啼夜月。
〔外〕长安兵火，不知光景何？〔末〕哎呀，列位，端端一座锦绣长安，被禄山破陷，光景十分不堪了。听我再弹波。〔弹唱科〕
【八转】銮舆西巡蜀，长安内兵戈肆扰。千官无复紫宸朝，繁华顿消，顿消。六宫中朱户挂蟏蛸，御榻傍白日狐狸啸。叫鸱鸮哥，长蓬蒿哥。野鹿儿乱跑，苑柳宫花一半儿凋。有谁人扫，扫！玳瑁空梁燕泥儿抛，留缺月黄昏照。叹萧条哥，梁腥臊哥！染腥臊，玉砌空堆马粪高。
〔净〕呸，听了半日，饿慌了。姐，咱你喝烧刀子，吃蒜包儿。〔做腰边解钱与末，同丑诨〕〔外〕色将晚，我每罢。〔送银科〕酒资在此。〔末〕谢了。〔外〕无端唱兴亡恨，〔副净〕引傍人泪流。〔同外〕〔生〕老丈，我听你琵琶，非同凡手。何人传授？乞其详。〔末〕
【九转】琵琶曾供奉元皇帝，重提伤泪滴。〔生〕等说，定是梨园部内人了。〔末〕我曾在梨园籍姓名题，亲向那沉香亭花承值，华清宫宴追随。〔生〕莫不是贺老？〔末〕俺不是贺的怀智。〔生〕敢是黄幡绰？〔末〕黄幡绰同咱皆老辈。〔生〕等必是雷海青？〔末〕我虽是弄琵琶，却不姓雷。他啊，骂逆贼，久已身死名垂。〔生〕等，必是马仙期了。〔末〕我不是擅场方响马仙期，那些旧相识休话。〔生〕因何？〔末〕我亡国破兵戈沸，因此孤身流落在江南。〔生〕毕竟老丈是谁波？〔末〕您官人絮叨叨苦问俺谁，则俺老伶工名唤做龟年身姓李。
〔生揖科〕呀，原却是李教师。失瞻了。〔末〕官人尊姓名，何知老汉？〔生〕生姓李，名謩。
〔末〕莫不是吹铁笛的李官人？〔生〕。〔末〕幸，幸。〔揖科〕〔生〕请问老丈，那“霓裳”全谱记波？〔末〕记，官人何问他？〔生〕不瞒老说，生音律，向客西京。老丈在朝元阁演习“霓裳”，生曾傍着宫墙，细细窃听。已将铁笛偷写数段。是未全谱，各处访求，无有知者。今日幸遇老丈，不识肯赐教否？〔末〕既遇知音，何惜末技。〔生〕此感，请问尊寓何处。〔末〕穷途流落，尚乏居停。〔生〕屈舍暂住，细细请教何？〔末〕此甚。
【煞尾】俺一似惊乌绕树向空枝外，谁承望做旧燕寻巢入画栋。今日知音喜遇知音在，相逢，异哉！恁相投，快哉！李官人啊，待我慢慢的传与你一曲霓裳播千载。
〔末〕桃蹊柳陌经，张籍 〔生〕聊复回车访薜萝。白居易
〔末〕今日知音一留听，刘禹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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