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夜
巴金
眼前是一片黑，远近有声音。我站在四层楼的露台，一股风吹，我感寒意了。我不相信城市就有一线光亮，我掉眼往四处找寻，在面新公司九楼的两扇窗户内我见灯光了。我仿佛一点温暖。我走栏杆前，埋头面，石板像一根白带横在那，有脚步踏破静寂。一切往常一。我又举头空，面的景物。暗中耸立着浓黑的东西，我认那些高的建筑物，那是新亚酒店，在它的旁边是新华酒店的礼堂，再在新华的面是爱群酒店的十三层厦。在白我见那两的金字“爱群”。现在连它静静睡了。我痴痴望着它，像找寻什遗失的物品，但是映入我的眼睛的是模糊的轮廓。我忽记了新，我再转头往右边，那两扇窗户的灯光不知在什候消灭了。应该是平日的新罢，今早晨我站在，见它的屋顶的高炮着敌机击，那怒吼声附近面震动了。不久前每每晚从“游乐场”送锣鼓声，我在露台望见游客接连不断经八九楼的楼梯。但是今剩了静寂。听不见锣鼓声已经有四五了。昨夜我在楼售货部见职员忙碌着货物装箱。二楼全是的木箱，有一件精致的物品陈列了。
广州市静静睡了。但不是安适的睡眠罢。怖的梦魔压迫着它，它一定在沉睡中痛苦挣扎。概是两点钟。五点钟前敌机便飞的。几凄厉的警报声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手擦一朦胧的睡眼窗户，总不见白日的光亮。接着是紧急警报。我不理它。声音我已经习惯了。它别的许人唤的。并且明是特别的日子：今傍晚警察挨门挨户通知说，敌机明轰炸，劝人民离市区。那在两钟头广州市又被动了。我那一切恐慌乱的景象。
是的，明一定是一混乱的日子。今午警察处敲门，高叫着“疏散人口”，连街旁摆摊的贩全被他驱走了，并不说明理由，像敌人即刻进城一般。不是一的征兆。虽本报纸每照例刊载着战顺利的消息，是我知敌人早已越博罗进犯增城，连增城今是否在我手了疑问。倘使局准备放弃广州，敌人的确在很短的间内便进城。城市的命运何，我固不料，但已经引不少友人的焦虑了。我它耽，虽我见在城市有少数安居乐业若无其的人。其实些人的命运倒是更值关的。
明在城市有一怖的变动罢。我不知在有少居民。离的人不在少数，像汉民路那的繁盛街店铺差不全关了门；走不了的人是很的，西濠口一带今仍旧十分拥挤，处见衣服齐整的妇孺。一晚不有够的通工具运走他。我关他怎安全度明，……及明的明。
明，听说了明全城的日报停版了。连含糊陈旧的消息见不了罢。……有一星期的功夫，短的间！情变化快。我有点像在做梦。但不是梦。且明我应该设法走了。我准备离爱的城市，倘使我够找通工具的话。
夜是很静。全城市似乎有一点声音，平一静，不，比任何候更静。谁立在绝不在若干外有激烈的战争即的怖的乱。一切是梦魔罢，明醒的是那繁荣的，生气蓬勃的市罢。我着，祈求着。我爱城市。的确城市是爱的，甚至在候它是十分爱。在我的脑浮现了炸不断的海珠桥血染不红的珠江。我知在附近就横着那座桥，流着那江水。但是明那桥够连接两岸，那江水够不染一点血迹？
三点，四点，五点，无音的钟在我的敲着。我凝视东方，东方有光亮。但是明，黎明跟着明的太阳升的。明有一什的命运等着我呢？
我问我己：惧怕吗？不，我有一点惧怕。我的充满着留恋愤慨。我在不见别人向我预许的（我己期待了许久的）壮剧，我的愤慨是很的，敌人的铁骑果踏进我爱的城市？我担实。那就让我敌人一齐永远埋葬在黑夜罢，明留给我的一代人。
广州沦陷三星期在桂林追记
（原载《良友》1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