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从傍晚起就要去打工。阿东和我一起离开了御堂静香的公寓。我朝着地下铁的半藏门车站走下坡度平缓的坡道。星期天车站的周边也显得很安静。阿东跳也似的走着对我说。
“真好啊,阿领。俱乐部里属VIP专用的人也不过才五、六个人而已。今后你就可以赚到比以前多好几倍的钱了。我们得好好庆祝庆祝,待会儿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打工。”
阿东瞪大了眼睛。
“你那么缺钱吗?”
我说不是这样的。我不想改变对工作或金钱的感觉,所以不打算辞去酒保的打工工作,至于钱,就算没有升到VIP专用的高级男妓层级,我的钱已经很够了,阿东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
“既然如此,我想看看你做一般工作时的样子。我们到你工作的那家酒吧去庆祝吧!”
他跳也似的走到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之后站在车门旁说。
“上车吧!我付钱。”
阿东往我背上一推,我只好滑进后座。
我将T恤换成黑色长袖的衬衫,站在吧台后面。就算遭进也嘲笑,也还是把第一颗扣子给扣上。星期天是最忙碌的一天,所以酒吧提早了营业的时间。
当店里还安静的时候,阿东坐在吧台和我聊天,等天色变暗,人潮开始涌现之后,他就站起来帮我照顾店里的生意。看到我忙着调鸡尾酒时,则到厨房帮客人送下酒菜。他送酒时比我还受女性客人欢迎。有些人不管置身于何处,总有办法照亮全场,我终于了解阿东为阿能够当上高级应召男了。我没有阿东那么漂亮的脸孔,也不擅交际,从来没有想象过要按照不同的对象适时地改变自己。为什么我能跟阿东从事同样层级的工作呢?真是不可思议。
在接近最后一班电车发车的时间,客人也快走光的时候,我把阿东叫起来,这个超受欢迎的男孩子好像有点疲累似的,带着微醺的表情趴在吧台上。
“阿东为什么知道我会成功?”
他拢起头发,露出天真的笑容。阿东的笑容是属于那种非常了解自己魅力所在的人。
“这个很简单,因为阿领看起来很普通。”
他又丢过来“普通”这个形容词。我到底哪里普通?我一边整理杯子一边说。
“能不能稍微详细地解释一下你所谓的‘普通’是什么意思?”
“嗯,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可是要说出来就有点困难了。说穿了,在我们这种俱乐部工作的男人,每个人都在某方面有些偏差,或者该说是扭曲。”
“阿东也一样吗?”我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吧台对面的阿东,他像栖息在电线杆上的鸟一样落寞地坐在凳子上。
“我当然也一样。”
他虽然表现得很天真,却又展现出敏感的一面。我不禁很佩服这个优秀的同事的反感,“你知道吗?到处都有只相信金钱,或者每天做爱却憎恨女人、心灵产生扭曲的人在。阿领进得了大学,可见脑袋不差,外型也不赖。不管你苦恼什么、为什么事情感到痛苦。你烦恼的方式倒是相当平衡。我想那是因为你像一般人一样脚踏实地,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事情的关系吧?‘普通’终究是一件好事。”
“难道有不普通的人吗……”
我问道,阿东很生气地说。
“多的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为其实不关自己问题而苦恼的人,也有很多根据非出于自己的想法、非个人的价值观而审判别人的人。这样的人我看多了,看到不想再看了。”
他好像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难道阿东的体贴和温柔是为了掩饰他这股怒气的吗?
当天晚上,我扶着喝醉了的阿东,把他带回到我那租在酒吧附近的公寓。一来当时已经没有电车可搭,让他搭计程车也麻烦,再加上阿东浑身散发出不想一个人落单的气息。
我的房间是附有阁楼的单人房,距离酒吧只要徒步五分钟。秋冬春三个季节,我都会拿阁楼代替床铺,可是夏天太热了,根本没办法睡。我将阿东放到摊开来的沙发床上,把冰矿泉水和L尺寸的T恤放在枕头边。
“我去冲个澡。如果你想直接睡觉,就换上睡衣吧!”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只见他躺在沙发床上闭着眼睛。十五分钟之后,我回到房里,阿东坐在床上,两手搁在膝盖上。那单薄的身体在尺寸过大的T恤底下晃动着。
“我还是要借用你的浴室。”
他说完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浴室。单人房公寓的墙壁很薄,室内的隔墙只有一张厚纸那般厚。我将从阁楼上拿下来的床垫铺在床铺旁边。我听到冲水的声音。虽知道阿东是个男人,可是水声和吹风机的响声却依然没来由地让我感到不舒服。
我捻熄了灯,先躺了下来。阿东走出浴室,将浴巾小心翼翼地披在椅背上,然后滑进放在地上的毯子里。我虽然移开了目光,但是还是隐约看到他那穿在T恤底下的内裤,那是腰际像细绳一般的比基尼内裤。因为灯光黯淡,看不清楚是什么颜色。阿东换了几个位置,找到了舒适的姿势之后,仰望着天花板。
“关于刚刚谈的事情……阿领,你醒着吗?”
“嗯。”
我从床上俯视着阿东的侧脸。他的脸孔很端整,但不只这样,那张侧脸好像不是由皮肤和血管、骨骼构成,反倒像是用容易受伤的神经经过金属线加工连结而成的一样。我相信无论是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吧?
“就是谈到连我也有扭曲的部分的事情。我问你,阿领,你知道我为什么被选来专门服务VIP吗?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会受欢迎?”
我觉得要是说因为你有一张可爱的脸就未免大过失礼了,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年轻的男孩子,只要有一张好看的险就够了。我默不作声,阿东很干脆地说道。
“那是因为我脑袋里的配线都纠缠在一起的关系。”
我不懂他的意思,依然没说话。
“痛感会被搞错而送到脑里,转化为一种真正的快感。大家都觉得舒服的事情,对我来说却一点都不好受。从事特种营业,扮演M的女孩子很多,但是我却是不折不扣真正的M。指名要我的客人都是一些特殊的人,没有像阿领遇到那种普通而高雅的客人。”
我想起最近服务过的几个女性。她们真的都是“高雅的客人”吗?阿东从棉被中坐起来,脱掉T恤,面向墙壁,单薄的背部像经过漂白一般地白皙。可是仔细一看,那白皙的肌肤上有着许多像撕裂般的灰色伤疤朝着不同的方向窜去。阿东愕然地说。
“我真是疯了。今年春天,我深陷于让客人伤害我身体的乐趣当中。不只是背部有伤,连手臂、脚、腹部还有乳头及下体也都是满满的割伤。我的客人都是一些有钱的变态。其实最变态的是我。”
我心想,得说些什么话才行,不能让阿东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黑夜当中。我问了他一个其实也可以不用问的问题。
“你会变成这样是不是有什么理由?譬如小时候被虐待过?或者家庭很复杂?”
阿东擤着鼻子说。
“连续剧常有这种剧情,但是我们家是很普通的公务员家庭。我哥哥和姐姐也都是正常地长大、结婚。自我懂事之后,就没有被父母打过,当然更没有被幼稚园里比较年长或者变态的人欺负过。把理由归咎到过去,都是一些骗人的说法。所以我说过,以我的情况而言,只是很单纯的传送快感的线路和传送痛苦的线路产生混淆而已。”
“是吗……你喜欢疼痛的感觉?”
“是的。我没有体验过一般人所说的性爱滋味。这跟男人或女人都扯不上关系,对我而言,只有痛楚是性爱的一切。”
我也从床上爬起来,把背靠在墙上。被冷气吹凉的墙壁触感好舒服。我试着问抱着膝盖坐着的阿东。
“萨巴·马索贺让自己的老婆和年轻的男人一起出游,然后享受嫉妒的快乐。阿东是不是精神上有被欺凌的倾向?”
阿东朝着墙的方向摇摇头。才用吹风机吹干的长发,像黑色的沙子一般变化着形状。马索贺是成为被虐待淫乱狂的语源的澳洲作家,我想目前大约有一半的国中生都知道他的名字吧!
“我没有这么高级的嗜好,只是喜欢肉体的痛苦。我知道如果让自己的感觉敏锐一点的话就可以发现,即便是痛楚,也像百科全书的索引一样,有各种不同的种类。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因为我这么努力地去感受痛感,而能顺利地把快感传达给大家的话,那倒也无所谓。”
将肉体的疼痛传达给其他人。如果只表现在外表薄薄的一层肌肤的话,不管是什么样的痛苦或快乐都无法传达给别人的。这个事实或许是有些不可思议。我想象着阿东像电塔一般,将痛苦传播到四周时的景象。当四周的人因为各种不同的痛楚而扭拧着身体时,阿东却一个人独自沉溺于快感当中。
“那很不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