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是這樣,膠平公路修築我們這裡時,遍野的高粱長齊人腰高。長七十寬六十的低窪平原,除了點綴著幾十個村莊,縱橫著兩條河流,曲折著幾十條鄉間土路外,綠浪般招展著的全是高粱。平原北邊的白馬山,那塊白色的馬狀巨石,在我們村頭清清楚楚。鋤高粱的農民們抬頭見白馬,低頭見黑土,汗滴禾土,中痛苦!風傳著日本人在平原裡修路,村裡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等待著禍降臨。
日本人說來就來。
日本鬼子帶著偽軍我們村裡抓民伕拉騾馬時,我父親還在睡覺。他是被燒酒坊那邊的吵鬧聲驚醒的。奶奶拉著父親的手,顛著兩隻筍尖般的腳,跑燒酒坊院裡。當時,我燒酒坊院子裡,擺著十幾口甕,甕裡滿裝著優質白酒,酒香飄遍全村。兩個穿黃衣的日本人端著了刺刀的步槍在院子裡站著。兩個穿黑衣的中國人背著槍,正解拴在楸樹的兩頭黑騾子。羅漢爺一次一次撲向那個解韁繩的個子偽軍,但一次一次被那個個子偽軍槍筒子戳退。初夏氣,羅漢爺穿一件單衫,袒露的膛佈滿被槍口戳的紫紅圓圈。
羅漢爺說:「弟兄們,有話說,有話說。」
個子偽軍說:「老畜生,滾一邊。」
羅漢爺說:「這是東的牲口,不拉。」
偽軍說:「再吵嚷就斃了你個舅子!」
日本兵端著槍,像泥神一樣。
奶奶我父親一進院,羅漢爺就說:「他們拉咱的騾子。」
奶奶說:「先生,我們是良民。」
日本兵瞇著眼睛對奶奶笑。
個子偽軍騾子解開,力牽扯,騾子倔強高昂著頭,死死不肯移步。個子偽軍槍戳騾子屁股,騾子憤怒蹄,明亮的蹄鐵趵泥土,濺了偽軍一臉。
個子偽軍拉了一槍栓,槍指著羅漢爺,叫:「老混蛋,你來牽,牽工。」
羅漢爺蹲在,一氣不吭。
一個日本兵端著槍,在羅漢爺眼前晃著,鬼子說:「嗚哩哇啦啞啦哩嗚!」羅漢爺著在眼前亂晃的賊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鬼子兵槍往前一送,鋒快的刺刀刃在羅漢爺光溜溜的頭皮豁開一條白口子。
奶奶哆嗦一團,說:「叔,你,給他們牽吧。」
一個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親這個鬼子兵是個年輕漂亮的伙子,兩隻眼睛漆黑發亮,笑的時候,嘴翻,露一隻黃牙。奶奶跌跌撞撞往羅漢爺身後退。羅漢爺頭的白口子裡流了血,滿頭掛色。兩個日本兵笑著靠來。奶奶在羅漢爺的血頭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兩抹,又一撕散頭髮,張嘴巴,瘋瘋癲癲跳來。奶奶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止步。個子偽軍說:「太君,這個女人,的病了的有。」
鬼子兵咕嚕著,對著我奶奶的頭開了一槍。奶奶坐在,嗚嗚哭來。
個子偽軍羅漢爺槍逼來。羅漢爺從個子偽軍手裡接過騾子韁繩。騾子昂著頭,腿抖著,跟著羅漢爺走院子。街亂紛紛跑著騾馬牛羊。
奶奶沒瘋。鬼子偽軍剛一院,奶奶就揭開一隻甕的木蓋子,在平靜鏡面的高粱燒酒裡,一張駭人的血臉。父親淚水在奶奶腮流過,就變紅了。奶奶燒酒洗了臉,一甕酒洗紅了。
羅漢爺跟騾子一,被押了工。高粱裡,已開一節路胎子。墨水河南邊的公路已差不修,車車從新修的路擠過來,車載著石頭黃沙,卸在河南岸。河有一座木橋,日本人在河架一座石橋。公路兩側,寬的兩片高粱被踩平,像舖了一層綠氈。河北的高粱裡,在剛黑土弄個模樣的路兩邊,有幾十匹騾馬拉著碌碡,從海一樣高粱裡,壓兩片平坦的空,破壞著與工緊密相連的青紗帳。騾馬有人牽著,在高粱裡來來回回走。鮮嫩的高粱在鐵蹄斷裂、倒伏,倒伏斷裂的高粱又被帶稜槽的碌碡不帶稜槽的石滾子反覆鎮壓。各色的碌碡滾子變了深綠色,高粱的汁它們濕透了。一股濃烈的青苗子味籠罩著工。
羅漢爺被趕河南往河北搬運石頭。他極不情願騾子韁繩給了一個爛眼圈的老頭子。木橋搖搖晃晃,像隨時塌。羅漢爺過了橋,站在河南,一個工頭模樣的中國人,手中持著的紫紅色的籐條,輕輕戳戳羅漢爺的頭,說:「,往河北搬石頭。」羅漢爺抹一眼睛——頭流的血眉毛浸濕了。他搬著一塊不不的石頭,從河南河北。那個接騾的老頭還未走,羅漢爺對他說:「你珍貴著使喚,這兩頭騾子,是俺東的。」老頭兒麻木垂著頭,牽著騾子,走進開闢通的騾馬隊。黑騾子光滑的屁股反映陽光點點。頭還在流血,羅漢爺蹲,抓一黑土,按在傷口。頭頂沉重的鈍痛一直導十個腳趾,他覺頭裂了兩半。
工的邊緣稀疏站著持槍的鬼子偽軍。手持籐條的監工,像鬼魂一樣在工轉來轉。羅漢爺在工走,民伕們著他血泥模糊的頭,吃驚眼珠亂顫。羅漢爺搬一塊橋石,剛走了幾步,就聽背後響一陣利颼的風,隨即有一長長的灼痛落他的背。他扔橋石,見那個監工正對著他笑。羅漢爺說:「長官,有話說,你怎麼舉手就打人?」
監工微笑不語,舉籐條又橫著抽了一他的腰。羅漢爺感這一籐條幾乎己打兩半,兩股熱辣辣的淚水從眼窩裡凸來。血衝頭頂,那塊血與土凝的血痂,在頭蹦蹦亂跳,似乎迸裂。
羅漢爺喊:「長官!」
長官又給了他一籐條。
羅漢爺說:「長官,打俺是為了啥?」
長官抖著手裡的籐條,笑瞇瞇說:「讓你長長眼色,狗娘養的。」
羅漢爺氣噎咽喉,淚眼模糊,從石堆裡搬一塊石頭,踉踉蹌蹌往橋走。他的腦袋膨脹,眼前白花花一片。石頭尖硬的稜角刺著他的肚腹肋骨,他覺不痛了。
監工拄著籐條原不動,羅漢爺搬著石頭,膽戰驚從他眼前走過。監工在羅漢爺脖子抽了一籐條。爺一個前爬,抱著石,跪倒在。石頭砸破了他的雙手,他的巴在石頭碰血模糊。爺被打六神無主,像孩子一樣糊糊塗塗哭來。一股紫紅色的火苗,這時,在他空白的腦子裡緩緩亮來。
他費力從石頭抽手,站來,腰半弓著,像一隻發威的老瘦貓。
一個約有四十歲頭的中年人,滿臉堆著笑,走監工面前,從口袋裡摸一包煙,捏一支,敬監工嘴邊。監工張嘴叼了煙,又等著那人替他點燃。
中年人說:「您老,犯不著跟這根糟木頭生氣。」
監工煙霧從鼻孔裡噴來,一句話不說。爺他握籐條的焦黃手指在緊急扭動。
中年人那盒煙裝進監工口袋裡。監工像全無覺察,哼了一聲,手掌壓壓口袋,轉身走了。
「老哥,你是新來的吧?」中年人問。
羅漢爺說是。
他問:「你沒送他點見面禮?」
羅漢爺說:「不講理,狗!不講理,他們抓我來的。」
中年人說:「送他點錢,送他盒煙行,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單打不長眼的。」
中年人揚長進入民伕隊伍。
整整一個午,羅漢爺就跟沒魂一樣,死命搬著石頭。頭的血痂遭陽光曬著,乾硬乾硬痛。手血模糊。巴的骨頭受了傷,口水不斷流來。那股紫紅色的火苗時強時弱在他腦子裡燃著,一直沒有熄滅。
中午,從前邊那段修勉行車的公路,顛顛簸簸駛來一輛土黃色的汽車。他恍惚聽一陣尖利的哨響,眼見著半死不活的民工們搖搖擺擺向汽車走過。他坐在,什麼念頭沒有,不知那汽車來是怎麼一回。有那簇紫紅的火苗子灼熱跳躍著,衝擊著他的雙耳裡嗡嗡響。
中年人過來,拉他一,說:「老哥,走吧,開飯啦,嘗嘗東洋米吧!」
爺站來,跟著中年人走。
從汽車抬了幾桶雪白的米飯,抬了一個盛著藍花白底洋瓷碗的筐。桶邊站著一個瘦中國人,操著一柄黃銅勺子;筐邊站著一個胖中國人,端著一摞碗。來一個人他發給一個碗,黃銅勺子同時往這碗裡扣進米飯。眾人在汽車周圍狼吞虎嚥,沒有筷子,一律手抓。
那個監工又轉過來,提著籐條,臉還帶著那種冷靜的笑容。羅漢爺腦子裡的火苗騰一聲燃旺了,火苗他丟失的記憶照耀清清楚楚,他記半來噩夢般的遭際。持槍站崗的日本兵偽軍聚攏過來,圍著一隻白鐵皮桶吃飯。一隻削耳長臉的狼狗坐在桶後,伸著舌頭著這邊的民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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