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琪的那頂帽子

武田瓦斯快鍋招考進來的六十五名推銷員,經過三天的職業訓練,最後就剩下我們二十一名了。公司方面倒很像一回事地在結訓那一天,董事長和總經理特地站在門口,等著我們一個一個走出來,慎重其事地跟我們一一握手。口裡還說:「從此公司就看你了!」

我在後頭一個一個挨近,心裡覺得好笑。輪到握我的手的時候,我差些就笑出聲來。

我很想他趕快放掉我的手,讓我走出去。

「王武雄,我對你有個建議。」總經理說著,更用力地握緊我的手搖了搖。我很想把手抽出來。但是很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我覺得手有點痛。我望著他的笑臉,不由己地我也笑了。他像是有什麼話想說,一下子又縮了回去。他說有個建議。我心裡想,不知道還有什麼話比「從此公司就看你了」這一句更肉麻的?我等著。他笑著說了。「以後跟人握手,一定要用點力。像你這樣跟人握手,會讓對方失去信心,也會讓對方覺得不誠意。當然,平時你愛怎麼都可以。但是從現在開始,你是武田公司的一員,你代表武田公司跟人握手,一定……」

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沒等他說完,我突然使盡全力反握他一把。我很清楚地意識到,原先堅強有力的手,一下子在我的掌中唏哩嘩啦地垮了。因此由這偶發的驚訝,致使他無法說下去。我稍放鬆手,想讓他說完沒說完的部分。可是他支吾了一下,話也轉了方向。他苦笑著說:

「好,好。就是要用力。」

我心滿意足地放開他的手,正想走開,他又對我說:

「用力是必要的。但是太用力也不行,太輕也不行,嘿嘿,剛剛好最好。」

我向他點頭笑笑,還看到他極力隱藏著心底裡的難受勁的表情。還看到他偷偷地試著想展開點在一起的指頭。經這一延緩,害得下一個跟董事長握完手的那一位同事,站在他面前,手伸出老半天,還沒等到總經理的手來接。看那一位舉手落空的同事,露出怪難為情的表情,而不知怎麼好的樣子,真好笑,也真可憐他。

奇怪!在握手之前的那種對在職訓練的厭煩,連帶著對這件職業的不屑與無奈所構成的雜亂心理,竟頓時不見了。並且很清楚地意識到,這種一下子舒暢起來的心境,是從總經理的手,在我的掌中稀哩嘩啦垮掉的那一瞬間開始的。我們總經理沒為這件事生氣的原因,可能是因為錄取六十五名,經過三天的訓練跑了四十四名,覺得人才難求才做了讓步的吧。不過總經理在最後的一節,還特別強調說,公司本來就預定要二十名,明知道三天的在職訓練會跑一些,所以才通知六十五名來受訓。現在剛好,多一名沒關係,這證明這次的優秀人才比正常的比例還多出一名。稍聰明一點的人,都知道這是自圓其說的鬼話。

本來在第二天,上完快鍋的結構和性能,我就想放棄這件工作不幹了。那一位叫陳工程師的中年人,一上臺把外形很簡單的快鍋,不一下子的工夫,就分解開卸成一堆零件。他不厭其詳,一個部分、一個部分拿起來說明;說這是外鍋,這是內鍋,這是護框橡皮套,這是壓力蓋,這是安全扣和洩壓孔,還有這是外鍋蓋和保險栓,另外這是警聲器,接著他說明各部結構的關係和功用。還說警聲器一響,一定得馬上把火關小,他還想在黑板上演算溫度和壓力的關係。我聽得心裡發急,禁不住站起來說話了。

「報告陳工程師。我是剛從軍中退役下來的。在軍中我幹兵工。我覺得要一個家庭主婦處理這種快鍋,比我們處理地雷更傷神經細胞呀!」

話才說完,馬上引起全體在座的同事開懷大笑,竟然還有人捧場鼓起掌來。這可叫臺上的陳工程師大大的不悅。我可以看出他極力忍耐著。他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吞吐了一下,終於勉強開口了。

「你對我們的商品沒有信心,怎麼能夠推銷我們的商品呢?」

我心裡想,把這種類似炸彈地雷的快鍋,推廣到人家的廚房的事,不幹也罷。這麼一想,勇氣也來了。要翻就翻個徹底。於是我說了:

「陳工程師,這種東西你發明的,你當然有信心……」

「不,不。我沒有那麼了不起。」他打斷我的話說:「這是日本人發明的。人家日本已經用了一、二十年了。我們是現在才要用這種東西啊!這是日本原裝進口的。知道吧?」他的話裡面的弦外之音,帶有一點為我們晚了一、二十年的落後而覺得羞恥。一邊說,還一邊眼望著在旁的總經理。好像要總經理馬上把我拉出去斬。因為他的視線的轉移,那麼富有意味,使在座的同事,眼跟他望總經理。總經理笑了笑,沒表示任何意見。

「請問一下。」我又說:「如果我剛才的問題,是一般消費者家庭主婦的問題呢?」我看了他愣了一下。接著說:「當我們挨戶去推銷快鍋的時候,主婦們也這麼問。那麼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學陳工程師的語氣說:『你對我們的武田快鍋沒有信心,怎麼可以使用我們的武田快鍋呢?』」

話還沒完,又是一場大笑,和全堂的熱烈掌聲。

「好了,好了,各位安靜。」總經理並沒帶著惡意,擊著桌子叫。他一邊說,一邊走上臺:「我很欣賞王武雄的口才。他一定可以當一個優秀的推銷員……」又是一陣笑聲和掌聲。「大家請聽我說。現在我們就先聽陳工程師的解說。有關王武雄提出來的問題,我們留到推銷術的課再來討論。」他轉向陳,用日本語哇啦哇啦了一陣。「好,請繼續上課。」

我看那時沒有信心的是陳工程師,而不是我。當他繼續講快鍋的時候,不是低頭,就是對著掛圖說話,剛才那種帶有弦外之音譏笑我們落後的語氣,沒有了。聲音變得畏縮起來了。我不時轉向每一個新同事,他們都露出笑容迎我。有的還向我偷偷地伸出大拇指搖一搖。雖然逞一時英雄,得意是得意,對這樣的工作心底裡壓根兒就厭煩。本想跟人溜了算。後來想一想,如意的工作實在太不容易找了。對我來說,動不動就大專畢業為條件,這是一大傷心事。服役回來,洗了三打兩吋半的半身相片,買了一疊簡履表,擬好了一份情文並茂的自傳,每天看報紙上分類廣告的徵人啟事。看到稍合人家條件的就寄,反正對象不問大專畢業,管他要的是推銷員、訪問員、臨時雇員。結果,大部分都是石沉大海。首先還擔心郵差搞丟掉,用掛號信寄了不少。這種幾近地毯式的應徵,偶爾也被通知應試。但過後也不了了之的為多。有時對幾件自己比較嚮往的工作,過後還藉故附郵去討回相片,最後還是得不到回音。為了找工作,每天都把投出去的心提吊得高高,實在被惱得十分易怒。父母再也不敢催我說:應該找一份工作了。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到最後倒不完全是為了工作。我就變得只要找個藉口離開家裡,不再看到家人為我愁眉苦臉就好了。

武田公司還算是效率不錯。應徵函寄出去三天,就得到應試的通知。三、四百人經過一天的筆試和口試,第三天又通知錄用受訓。我被錄用了。一個月伙食津貼一千兩百元,底薪一千兩百元,其餘的算獎金;賣一個快鍋抽五十元。但是一個月甲級地方起碼賣出五十個快鍋才算獎金,乙級地方四十個,丙級地方三十個。要是超出標準的百分之五十,另再加五百元獎金……這就是他們在徵人廣告裡面所謂的月入萬元;反正賣不到四十個,一個月也有兩千四百元。心裡說:好吧,走著瞧好了,一邊工作,一邊找理想的工作。這麼一打算,心裡的什麼鳥氣、污氣、穢氣、霉氣都可以忍下來。

就這樣,我被分配到這個臨海的小鄉鎮,在公司的業務地圖上,算是乙級地方。公司在一條長巷的巷口,替我們租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房子。據說是老醫生房東的舊車庫。我說我們,其實我們指的是只有我和林再發兩人而已。因為他的年紀長我十多歲,所以他是武田牌瓦斯快鍋此地分所的主任。總經理怕我不服,還特地這樣跟我說明,我是副主住。一盒子名片,快三個星期了,我一張也沒用,林再發說他已經用了好幾張了。一百只快鍋連紙箱子堆積了半間舊車庫,穩如泰山,我們一只也沒銷出去。剩下來的半間房子的空間,鋪上我們上下舖的單人床,再加一張小型辦公桌子,兩張疊椅子,只要再搬進來一點什麼,我們的呼吸都要遭受到威脅了。

林再發實在是一個很忠實的推銷員。我是說他忠於公司。每天累得半死,睡前一定要把報表填好。並且沒有一欄不填的。尤其是消費者的反應和意見欄、檢討欄,每次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填得密密麻麻,有時還嫌不夠,另外再附一封信補充說明清楚。

每次填表的時候,一定也要問我的看法和意見。開始幾天我還有話說,後來簡直把我煩死了,但是他還是一定要問。我忍不住地叫了:

「算了吧,我的好主任。你花這麼多的時間和精神寫,最後公司看不看這些東西還是一個問題哪!」

「為什麼不看?」

「看?要是他們看了,為什麼他們一直沒答覆你的建議呢?」我看到我這句話,真像一盆冰水從他的頭頂澆下去。他一下子顯得有點沮喪受冷。我趁他喪氣說:「我知你每天都在等太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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