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庚伯的黃昏

去年,在這塊土地上掉落下來的草籽,到今年三月間的一個早晨,全都探出頭來,頂著搖搖欲墜的露珠,在微微的晨風中搖曳。

連著幾天晴朗的日子,野草的新芽喝過幾顆露珠以後:這段時間,在粿寮仔農家的心目中,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本來大部分,呈現灰色砂礫地的花生園,卻已變得一片青翠。他們不慌不忙又等了幾天,當這些雜草抽身得比花生苗還高一些的時候,所有農家的五爪耙子都給搬了出來,大大小小也都為了除雜草而出動。

要除去四分多地花生園的雜草,是足夠讓一個年輕力壯的農夫,忙上五六天的。何況一個孤獨的老年人,有這樣一塊地,整年夠他除草、施肥、驅蟲害、收穫、翻土、播種等等忙個不停。而這些農事,都得弓著身子賣力。所以早幾年前就叫六十多歲的老庚伯,變得彎腰駝背。也因為這些無法叫他停息的農事,使他不為其他事情傷感,並且在他那枯乾了的臉上,也經常因收穫、播種、發芽、開花、結實等等的一串生機的現象,逗得泛起笑紋來。

不到幾天的光景,整個粿寮仔溪埔地的花生園的雜草,都給連根拔了起來,拋在炎炎的日頭底下煎曬。隔日,花生園的園頭園尾,堆積著一小堆一小堆的乾草,被點起火燒。那乳白而又帶有一點鵝黃色的濃煙,在稞寮仔的田野裡,擴散著季節性的乾草香味。

老庚伯在園裡聞到這種乾草的煙味時,心裡微微地起伏著似急而又不急的波動,頻頻抬頭打量著前面。還有兩分多地沒有除草的花生園,估計著還要多少的工作日子。他挺起身走了過去,提起缺了嘴的土茶罐,把罐蓋子倒過來拿在手裡,用中指抵住透氣孔,抖抖顫顫地倒滿了茶水。他咕嘟咕嘟喝了兩口,突然覺得肚子裡有點脹脹。這時才想起剛剛才喝了一大碗。他把剩下來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倒回茶罐,責怪自己的健忘,轉而又意識到心裡那股似急而又不急的起伏。他心裡想,只要不下雨,多延幾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隨後不安地咕噥自語:不會吧?這樣清朗的天氣,從哪裡來雨?一陣涼風吹過,身體驟然起了一陣抽縮。他又想:天想做的事誰會知道?一時愣在那裡的他,好像被什麼趕開似的,一下子默默地走回原來工作的地方,拿起耙子耙鬆砂礫,然後蹲下來把草間拔起來。那久已浸漬在汗水的黑布衫,尤其在兩條彎彎拱起來的背肌上,給張得緊的地方,結了一層微薄的細鹽,有一點點微弱的閃爍。

當老庚伯打算近黃昏涼爽的時分多做一些事兒的當兒,突然覺得後側有個人影站在那裡。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頂竹圍厝的小孩子,名字卻一時叫不出來。同時也記不起來到底是阿松的孩子,或是阿楠的,說不定是阿樟的。反正是頂竹圍厝老德的孫仔準沒錯。但是看到小孩子好像跑了一段路氣喘著的情形,和不知道為什麼驚慌的模樣,一時也叫他愣了一下。小孩子喘得說不出話來。在這樣愕然相對的情形下,雖然經過短短的瞬間,卻使雙方的內心焦灼起來,按捺不住心裡頭的緊迫,急著想打破眼前僵愣的氣氛。

「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阿爸、叫叫我來的。……」

「你阿爸是誰?」

「阿楠……」

「噢——」老庚伯笑著說:「你就是阿輝嘛!你們兄弟像得像粿模子印出來的……」

小孩子連連點了頭說:

「我爸在廣興店仔那邊,叫我跑來告訴你。說你,你家的阿興在店仔街那裡瘋得厲害。」

老庚伯一聽到阿興,像觸了電般全身都痙攣了一下,然後以非常滯重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又給他跑出來了!」他接著問阿輝,「有沒有怎麼樣?」

阿輝馬上想到阿興光裸裸的在店仔街那邊,嚇跑了許多女人的情形,突然忍不住地露出尷尬的笑容說:「瘋得沒穿衫沒穿褲子。」阿輝看到老庚伯似乎因為什麼痛苦掠過,而有點變形的臉孔,強制自己收斂了僵在臉上的笑容。

老庚伯把手裡的鐵耙子,往地上喀嚓一丟,顧不得腳底下的花生苗,逕直跑上了小路,一路往廣興店仔奔去。阿輝也默默地跟在後頭跑。

當他們跑過兩道堤防,經過榕樹下土地祠到牛寮時,遠遠落在後頭的阿輝,心裡感到十分驚訝。萬萬沒想到這般年紀的老庚伯,身體又是駝得那麼彎曲,竟然能跑這麼遠又跑這麼快。並且看那樣子,他是越跑越快的了。五年級的男生跑輸一個老人?他想趕上老庚伯。

老庚伯再跑過雷公池,一出兩邊的竹抱就是店仔街的車路。但是越近店仔街,心裡越是慌恐。生怕就在這段短短的一段路的時間,不知會發生什麼事,他想,別人傷了阿興,或是阿興傷到別人,都是很不好的事。他有點怨自己已經年邁得腳步不健。在雷公池放牛泡水的幾個人,有人看到老庚伯跑過來時,向他大聲地喊說:

「老庚伯,你家阿興瘋得不穿衫褲噢——」

「我,聽說啦!」老庚伯的回答恐怕只有自己聽到。他喘得沒氣力再說話了。

當老庚伯跑過他們身邊,其中一個向其他的人,同時也有意無意地想讓老庚伯聽到。他驚訝地說:

「哇!老庚伯實在勇健。看他!跑起來像牛起浪,連地都會震哪!池裡的水也漾起水紋哪!」

其他人望著從身邊跑過的老庚伯,而對那句話的比喻,一點都不覺得過分,大家心裡頗有同感。他們的目光尾隨老人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竹抱才收了回來。阿輝在後面,一手插腰,慢慢地跑過來。池邊的那些人,看到阿輝就問他說:「老庚伯是你去叫的嗎?」阿輝累得只能向他們點點頭示意。其中有人打趣地叫嚷:「哇!——」聲音揚得特別高,「阿輝恐怕燈芯火都吹不熄了。」

廣興店仔街的地方,阿義最先看到老庚伯跑到。因為老庚伯就從阿義的麵攤身邊的巷子路跑出來。阿義像報告什麼特別消息,大聲叫嚷著:「老庚伯來了!」這一聲叫嚷,引起短短的店仔街的人,都往麵攤子這邊掉轉過頭來。老庚伯一跑進店仔街,雖然已經沒氣力說話,但是許多人看了他,焦灼地東張西望的樣子,有好幾個人搶著告訴他,說阿興就在碾米間的空地那裡。他停都沒停,一直向碾米間跑去。在他快到碾米間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

「你們這些野孩子,再留下來凌遲阿興吧!老庚伯來了!」

幾個半信半疑的小孩子,從拐角的地方探出頭一閃,一下子一窩蜂地散掉。那個人望著跑掉的小孩子:「好膽子就不要跑!有種就留下!」他轉過來對已經跑近的老庚伯說:「這些沒人教示的野孩子,仙喝都喝不聽。叫他們不要凌遲阿興,講了鳥子也不理。」並且指著地上的一些東西,「看,用爛芭樂啦,田土石頭粒啦,扔阿興扔得滿地都是。」老庚伯無法和他說什麼,看了阿興趕緊走過去。阿興見了老庚伯馬上就蹲在牆邊,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縮成一團。老庚伯一手扶牆,一手插腰,把頭垂得低低的,在呼吸間每次吐氣的時候,幾乎都要碰到阿興的後腦勺。此刻他急促的喘氣未恢復均勻之前,是無法做別的事情。可是看到跟前的阿興,並沒有什麼不對,也就安心得多了。不過不管他的呼吸多急,他想馬上換下自己的黑布衫,把阿興的下體圍起來。這時候,他稍一轉頭,看到背後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並且也開始清楚地聽到他們的談話。而那些人的談話,也好像有意要讓老庚伯知道他們對他的關心。

「好久沒跑出來了呃。一年多都有了吧!記得好像是去年的祖師生拜拜的時候……」

其他人好像從這一句話,記起了什麼好笑的事,很多人都笑出聲來。

「不過人家阿興是文瘋。才不像順安那個瘋伯……」

那個人的話還沒說完,又一個人搶著說:

「唷!說到順安的瘋伯,那可真駭壞了順安的女人。他動不動就抓女人家的奶,抓得女人滿街吱吱叫。」

「那個瘋伯力氣大,聽說他是過去武館選手哪。有一次他家人央了幾個好漢草的來捆綁,結果那些人反而被瘋伯打得東倒西歪。」他們順著話題漫談。

老庚伯把扶在紅磚牆的手,放下來挺一挺身,深深地呼吸,一時才寬鬆了心裡的緊壓不少。但是,一俟他蹲下來和阿興並在一起的時候,那段才消失的內心裡的緊壓,又突然堆上來,使得他不得不連連又深深地嘆了幾口氣。老庚伯伸出左手,抓緊阿興那濃密烏黑的長髮,把深埋在雙膝間的臉孔,拉了出來扭向自己。然而,當他們父子的目光相觸的剎那,老庚伯叫阿興那清秀的眉目,和那蒼白而帶有高雅的受難的臉孔,大大地吃了一驚時,使得內心那股緊壓,越發高漲了起來。現在他才發現,他從來就沒有這般靠近,而專神地注意過阿興的顏面。尤其在他觸及到,那一對清澈透底的,有如無任何雜念的稚童的瞳眸時,一陣冷震的微波,肅然滑過脊髓,突然令老庚伯感到,自己萎縮得變成渺小的微粒,而掉落到那清澈瞳眸的深潭裡,叫他覺得他的心靈已經接近到什麼似的,腦子裡一時落得空空,只是心裡那麼無助而虔誠又焦灼地直喊:「天哪!天哪!」但是,這種一時令老庚伯對自己的肉體,無感無覺的境界,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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