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沙激戰 四 歐陽兆熊東山評左詩

傍晚,長沙城內戥子橋陶公館門前,來了一隊士兵,為首的戈什哈對門房說:「相煩轉告陶公子,撫台人有一封急信給他。」

門房不敢怠慢,來人迎進客廳,獻茶後,立即信送進內室,給陶桄。

陶桄是前兩江總督陶澍的獨生兒子,左宗棠的女婿,原籍安化淹,這時正寓居長沙。說陶、左兩人結兒女姻親這樁來,真是一段佳話。

陶澍少年志,功名順遂,二十五歲便中進士,後歷任方職,晚年做兩江總督。在任期間,救荒治淮,疏浚河湖,首開海運,改革鹽政,是光年間一代名宦。他次微服訪民間,秉公處理命案。在湖南老,士人對陶澍極為崇拜。與陶澍比來,左宗棠的位就差太遠了。左宗棠二十一歲中舉後,會試蹭蹬。一次報罷。二次已被取為十五名,但因湖南中了一名,便他的名字刷了來,補湖北一名,僅他取為謄錄。左宗棠不屑於當個區區抄寫員,拂袖南歸,在努力鑽研史、荒政、鹽政等經世學。光十七年,左宗棠主講醴陵淥江書院。這一年,陶澍總督兩江,江西閱兵,順路回省墓,經過醴陵。縣令請左宗棠為陶澍榻處撰寫楹聯。左宗棠筆走龍蛇,瞬時揮就:「春殿語從容,廿載山印石在;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這副對聯,既表達故鄉人對陶澍的景仰歡迎,又陶澍一生中最引為意的一段經歷:光十五年十一月底,光皇帝在乾清宮十四次召見陶澍,並親筆為其幼年讀書的「印石屋」題匾。這件,陶澍認為是曠代榮。當時陶澍見了這副對聯,激賞不已,立即左宗棠請來,滿口稱讚。左宗棠本仰慕陶澍,他一肚子經世濟民的法,平日恨無處傾吐。這見了陶澍,巴不全部倒。於是半是請教,半是顯示,從學問談國,從鹽政談海運,足足與陶澍暢談一夜。陶澍為鄉有這樣的不凡材十分高興。

那年陶澍五十九歲,左宗棠才二十六歲。陶澍認定左宗棠日後的前程會超過己,竟不顧相差三十幾歲與訂忘年。

二年,左宗棠三次會試報罷。陶澍時已重病在身,一再邀請他江寧,相託。南歸時,左宗棠繞了江寧。陶澍知己不久人世,尚在髫齡的獨子陶桄託付左宗棠,並主動提與聯兒女姻。左宗棠認為己無論從位,還是從輩分來說,不與陶聯姻,堅執不肯。陶澍握住左宗棠的手,說:「三十年後,你的位必在我。我宦游半生,還沒見過超越你的人,請再莫推託。我死後,桄兒便同你的親生兒子,若教才,不辱陶氏風,則我在九泉就瞑目了。不獨桄兒託付給你,內子不敏,我的全託付給你。」

左宗棠異常感激陶澍的知己恩,說:「制台放。既此,左宗棠今生當為教公子才竭盡力。我已經會試三次,透了考場弊病,從此後,再不赴京會試,讀書課兒,躬耕柳莊,湘農人終世。」

不久,陶澍世。左宗棠陶公子接安化老,在淹一住八年,將全部所學悉教與他。後,又親主辦了陶桄的婚。陶桄一直左宗棠視同己的親生父親。

這時,陶桄拆開信來,粗粗一,驚半晌回不過氣來。

原來信中說,近來長沙危急,全體官紳士民為保衛長沙,有力力,有錢錢。陶為湖南有名富戶,世受國恩,當此危難際,應為官民榜樣。特請陶公子在五日內籌辦十萬銀子,供軍需云云。

門房見公子呆坐不做聲,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他站在一旁輕聲提醒說:「公子,外面等著回信哩!」

陶桄彷彿驚醒過來,慢慢說:「你告訴他們,就說我不在,請他們先回。」

待來人走後,陶桄立即打發人陶恭,帶著張亮基的這封信,騎一匹快馬,火速了湘春門,向北奔。

湘陰城東六十外,有一片逶迤相連的山嶺,群峰錯互,山谷深幽。湘陰人泛指這一帶為東山。從太平軍圍攻長沙,離長沙有百來的湘陰,早已人惶惶。城裏有些財產的人,紛紛金銀細軟、眷屬遷避東山。

左宗棠這時帶著全老少隱居這裏,住在白水洞。左宗棠二十一歲親,因貧,入贅於湘潭岳。夫人周詒端,字筠,受過良的庭教育,頗有才氣,詩詞歌賦,不亞宗棠。夫婦倆暇時詩詞唱,有時相與談史。左宗棠遇有記不的方,周夫人隨即取藏書,翻某函某卷,十八九不錯。左宗棠曾花一年時間,親手畫了一張全國分省圖,周夫人為影繪。琴瑟趣,頗近古時易安居士夫婦。

周夫人體弱,慮子息不繁,於是左宗棠在二十五歲那年,又納副室張氏。光二十三年,左宗棠積年脩脯,在柳莊買七十畝水田。二年,舉從湘潭遷柳莊。柳莊離東山三十。左宗棠雖住東山,但常柳莊。

這,他剛從柳莊回來,鄉人告訴他,湘潭歐陽兆熊先生來訪了。左宗棠一聽喜,三步並兩步趕回白水洞。

「岑兄!」還未進門,左宗棠便高聲喊。

歐陽兆熊與左宗棠是年的老朋友,過又同住在湘潭,過從甚密,周夫人、張氏不迴避他。這時,他正坐在書房翻左宗棠寫的詩文,猛聽外面喊叫,連忙站來,已見左宗棠步流星跨進了屋。

「稀客!稀客!有一年沒有見你了。」左宗棠拍著歐陽的肩膀,像孩子似的高興。

「你躲這山裏來住,不給我一封信,叫我往哪裏找你。」歐陽緊緊握住宗棠的手,像分別了幾十年。

「你莫誤會,我白水洞才一個月。半年我長沙,往十香找你三次,連個影子沒見。問問你的侄兒,他說不準。你真是浪跡江湖,行蹤不定。」

「半年匡廬轉了一轉,特在浮梁給你買了一簍茶葉。真是茶。怪不香山老人詩,是『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你品嚐品嚐。」歐陽指了指放在書桌那個細青篾織的簍子。

「送茶葉給我,益善。泡一杯浮梁茶,讀幾首淵明詩,我就是真正的隱者了。」左宗棠打開篾簍,鼻子嗅了嗅,「哦!不錯。」

「你這就說錯了,讀陶公詩,斟一杯白鶴才是。」兆熊笑著說。

「岑兄,來你於詩還不甚通。你知陶公詩中酒,那是陶公常於酒後詩故。這寫詩酒。元問說:『明月高樓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詩。』有酒才有詩。至於讀詩嘛,就不酒,茶。你難不記陸放翁的名句:『候火親烹顧渚茶,焚香細讀《斜川集》』嗎?我們現在就來烹茶談詩吧!」左宗棠立即張氏烹兩杯茶來。

對於左宗棠的辯才,歐陽兆熊一向愧不,於是順著左宗棠的話頭說:「季高,剛才你不在,我了你的《四十定稿》。你何不將它付梓呢?」

「岑兄,你太詩文重了。付梓何?付梓就流傳了?古來,詩文寫的,何止千千萬萬,但唐宋後的文人,傳名的有幾個呢?傳名者中,又有幾個真正是因詩文的緣故呢?所謂人文傳,文人傳,實際,是文人傳。就我的祖父、父親,還有令尊人,詩文是一時俊傑,刻了幾個集子,但後世有幾個人知呢?刻與不刻又有的差別呢?」左宗棠說這裏,顯很激動,歐陽頻頻點頭。略停片刻,左宗棠極其認真的口氣說:「日後待我封侯拜相再付梓吧!」

這句話是從別人口中吐來,說者聽者會當一句笑話,現在他們沒有笑,似乎封侯拜相對左宗棠來說,是早遲已。

「吧!就暫不付梓吧!就詩談詩,我尤其喜歡《癸已燕台集感八首》《二十九歲題像八首》,其憂國憂民意態,蒼涼悲壯風格,足老杜《秋興八首》媲,其間那股鬱悶不解氣,更使諸懷才不遇的士人引共鳴。」

「曹霑寫《石頭記》,題『字字來是血』。其實,他那些東西算什麼!我的這些文字,才真正是血淚的凝結。這本定稿,還是這兩才編的。筠是一個讀者,你是二個。我很聽你談談,你筠,誰真正是我的詩中知己。」

「詩中知己,推嫂夫人。」歐陽邊說邊翻開《四十定稿》,「我剛才講過,兩個八首我最喜歡,另外還有感春四首很。從全篇立意、字來,又這兩首最佳。」歐陽指著《癸已燕台集八首》中的一首五首唸了一遍:

世悠悠袖手,誰將儒術策治安。

國無苛政貧猶賴,民有饑撫亦難。

軍儲勞聖慮,昇平弦管集諸官。

青衫不解談時務,漫卷詩書一浩歎。

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

橐駝萬輸官稻,沙磧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煩它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

將軍莫更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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