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靖港慘敗 三 青年學子王闓運的一番輕言細語,使曾國藩心跳血湧

那人進門來,在曾國藩面前端端正正行了一個禮,不卑不亢我介紹:「晚生王闓運拜見部堂人。」

「足便是王闓運?」曾國藩將王闓運細細打量一番。見他相當年輕,約在二十歲左右,中等身材,寬長臉,兩隻眼睛烏亮照人,身穿灰色粗布棉袍,頭戴黑布單帽,腳著寬頭厚底單梁布鞋。雖穿著樸素,卻神采奕奕,曾國藩中喜歡,親熱對王闓運說:「久仰,久仰,不必拘禮,請坐。」

曾國藩「久仰」二字,並非尋常文人見面的客套話,他的確早就聽說過王闓運其人了。那是王世全對他講的:一日,一個飯的老花子,持著「欠食飲泉,白水焉度日」的聯,來東洲書院求對,一時難倒了書院那些飽學士。後來,一年輕士子「麻石磨粉,分米庶充饑」的聯對了,才免東洲書院羞。此人便是王闓運。曾國藩欣賞王闓運的聰明。現在,這個聰明的士子己來了,他高興。

王闓運方方坐後,曾國藩問:「聽足口音,像是湘潭一帶的人。」

王闓運說:「晚生是湘潭雲湖橋人。年來東洲書院求學。昨日在渡口拜讀《討粵匪檄》,知明公即日將揮師北,蕩平巨寇,解民倒懸,故不憚人微位卑,特來明公處祝賀。」

曾國藩見王闓運口齒清爽,談吐不俗,此人果有些才學,微笑著說:「半年來,湘勇在衡州,蒙各界父老鄉親支助,現已初具規模。洪楊又轉進犯湖北,踐踏湖南。國藩奉朝廷命,近日即師,滅兇逆衛鄉,還煩足代為轉達鄙人對衡州父老的感激情。」

王闓運忙站,了一揖,說:「明公在衡州訓練士卒,獎帥三軍,一掃衡州官場疲玩積習,振蒸湘士農工商精神,功在衡清,有口皆碑,尤為我東洲三百學子所傾景仰。」

「足過獎了。」

王闓運重新坐,說:「晚生昨日誦讀《討粵匪檄》,此文筆力雄肆,鼓舞人,其當不亞於一支千人勁旅。但願東南半壁,憑此一紙檄文定。」

「倘真足所言,則實為國福,萬民幸。」

「《討粵匪檄》則矣,此中有一失誤。不知此文明公幕中何人手,明公曾注意否?」

曾國藩裏吃了一驚,坐在一旁的羅澤南等人感意外。曾國藩素知「十步澤,必有芳草;十室邑,必有忠士」,何況眼前這位年輕人是個聰明過人的才子,決不世俗觀念待他,他既敢於進趙祠堂來當面指檄文的失誤,必有一番深研。曾國藩不露聲色,摸著鬍鬚,顏悅色對王闓運說:「《討粵匪檄》倉促寫,必定有不妥處,望足坦率指。」

王闓運侃侃談:「軍師,頒發討伐檄文,振人士氣,向來為統帥所重。故當年湯王伐桀,有《湯誓》傳世;武王伐紂,在孟津《泰誓》,在牧野《牧誓》。征討有罪,恭行罰。徐敬業兵伐武曌,駱賓王為其《討武氏檄》,千古傳誦,遂為一代名文。明公師衡州,此將永載史冊,為當今一等。《討粵匪檄》一文配合此次師,張貼日,便已傳遍衡州城內城外千萬戶,日後定當《討武氏檄》一樣流傳。但惜的是,此文迴避了洪楊叛逆的主意圖。明公一定讀過長毛的《奉討胡檄》。」

曾國藩被太平軍俘虜的那夜裏,羅綱他抄的那份告示,於是點了點頭。

「不怕明公怪罪,恕晚生直言,洪楊的《奉討胡檄》雖膽妄為,罪不赦,但就文論文,在蠱惑人、欺蒙世人這點,卻有它的獨處。文章開頭幾句就極富煽動,其中『夏變夷,斬邪留正,誓掃胡塵,拓開疆土。此誠千古難逢際,正宜建萬世不朽勳。是不時智謀士、英傑儔,無不瞻雲就日,望風影從。誠深明逆效順理,共建夫敬勤王績』等打動那些急功近利輩。洪楊叛逆來煽動人的正是所謂『夏變夷』『誓掃胡塵』,此中禍,惡毒至極,厲害至極。竊為《討粵匪檄》正從此等方駁斥。則遺憾的是,檄文繞過了它,使人讀後,覺明公的軍隊不是勤王師,倒是一支衛師、護教師。」

曾國藩的掃帚眉微微皺了來,王闓運似乎沒有覺察,繼續高談闊論:「其實,洪楊檄文不值一駁,說什麼滿人是夷狄,是胡人,純是一派胡言。若說夷狄,洪楊己就是夷狄,我們是夷狄。荊楚一帶,在春秋時為蠻夷,我們不是夷狄的後人嗎?滿洲早在唐代,便已列入華夏版圖,明代還受過朝廷封爵,怎麼說滿人不是中國人呢?」

王闓運這幾句話,同石破驚般震動了曾國藩羅澤南等人。曾國藩坐在椅子,斜瞇著眼睛,將眼前這位剛過弱冠的後生刮目相。己在執筆為文時,不是沒有批駁洪楊的夷夏論,是不措辭,故有意迴避這個問題,著重在維護君臣人倫、孔孟禮義文章。難怪檄文力量不足,來不是氣勢不夠,是識見不高的緣故。「有志不在年高」,誠哉斯言!曾國藩微笑著說:「足高見。足年紀輕輕,便有此見識,將來前程不限量!」

王闓運身答謝「明公誇獎,晚生榮幸至極。請屏退左右,晚生尚有幾句腹話稟告明公。」

「請足隨我書房來。」

進書房後,王闓運己關門窗,壓低聲音對曾國藩說:「晚生愚見,《討粵匪檄》不宜再張貼,免有人從中挑刺,議論長短。滿人入關二百年來,歷代對漢人防範甚嚴。明公今有水陸萬眾,且皆為明公一人所招,兵強馬壯,訓練有素,此為我朝從未有過的。朝廷對此,將會一喜一懼。望明公師後,於此等處時時加檢點注意,免遭不測。」

曾國藩輕輕點了一頭,王闓運聲音再壓低:「明公治軍嚴明,禮賢士,衡州有識士咸為,明公乃當今扭轉乾坤人物。秦無,遂有各路諸侯逐鹿中原。來日鹿死誰手,尚未預料,願明公留意。」

王闓運這兩句輕細有曾國藩一人聽的話,卻千鈞炸雷,使曾國藩為跳血湧。他本聲斥責一句「狂妄荒謬」,但他王闓運純是一片,且又喜愛他的才識過人。對這種初次相見的有為青年,他優加寬容。曾國藩採取迴避的態度,不予回答,說:「今日色已晚,足不必回東洲了,就在我這裏留宿一夜何?」

王闓運學的是帝王學,本這番主意為投靠曾國藩的進身階,見他對此毫無興趣,亦不便再談。他極在曾國藩身邊待一段時間,伺機再進言,於是高興說:「謝明公意。晚生擬近日省城走一趟,不知軍幾日啟程?」

「明日一早發。」

王闓運喜:「倘蒙明公允許晚生隨軍同行,則感激不盡!」

曾國藩滿口答應:「明日就請足糧台眾委員同船吧!」

王闓運拜謝。

二 出兵前夕,曾國藩親擬檄文目录+书签四 曾國藩躊躇滿志,血祭出師;一道上諭,使他從頭寒到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