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湘軍的再次敗河防策的徹底破產，給官文抓了報復的柄。官文現在處於極為有利的形勢：京師本來就有一批曾氏兄弟的反對派，他們中一部分於正統觀念，認為一兄弟兩人手握重兵，位居督撫，且功蓋，不是國福，儘管有裁軍抑舉，仍是隱患。這中間有滿人、蒙人，有不少漢人。一部分是嫉妒眼紅。這中間為滿蒙親貴，己無，卻又不讓別人發揮才幹，便漢人宜防的祖訓，不斷提醒規勸太、皇。現在曾氏兄弟軍失敗了，這兩部分人覺結合來，求朝廷乘機制裁他們一，示威杜異。官文本人位高權重，錢勢，他並不買曾國藩密保的帳，指使、收買一批言官書彈劾，求朝廷收回欽差臣命，罷曾國藩的兩江總督職。就這樣，短短的半個月內，曾國藩一連接軍機處寄來的兩嚴責諭御史穆輯香阿、阿凌阿等五人措詞強硬的參劾抄件，面臨著帶兵十年來，直接針對他來的最險惡的政治形勢。五十六歲的曾國藩，在經歷過一番極度的痛苦後，頭腦異乎尋常冷靜來。
他反覆對河防策進行我檢討，又重新翻閱《明史》，細研究明末官軍對付高迎祥、李的辦法。高、李的部隊是繼黃巢後，最有就的流動戰的軍隊，明朝官軍將領們，包括幹的楊嗣昌無法對付，明王朝最終就栽在李的手裏。這中間有一個人最有本，那就是孫傳庭，孫傳庭的制勝策便是圍堵。捻軍是流寇，己所採取的沙河、賈魯河、淮河沿線包圍的戰略，與孫傳庭的辦法是一致的。曾國藩堅信河防策是正確的，決不因一次失利予否定。但現在朝野一片聒噪，似不給他總結教訓再決勝負的機會。對於這個現象背後的一切，曾國藩洞若觀火。他不再像咸豐初年初茅廬時的一味蠻幹，硬拚底，不再像打金陵後同履薄臨深，為防功高震主不顧一切我裁抑，他這次跟朝廷軟頂一場。
曾國藩的依是老子退為進的辦法。他借病重難速痊為由，疏太、皇，請開協辦學士、兩江總督缺，並請另簡欽差臣接辦軍務，己散員留營效力，不主調度。又附片奏河防失敗，剿捻無效，請將一等毅勇侯封爵註銷，明貶義。
奏疏擬後，趙烈文、汪士鐸、薛福等人勸他不必此。擔朝廷會像咸豐八年那樣順水推舟，全部接受。曾國藩執意拜發。他並非意氣辦，他有己的深沉思考。
捻軍勢力仍很強，一日不平息，太、皇就一日不會安寧。從僧格林沁死後，綠營、旗兵再沒有一支部隊獨任此，平捻，非湘淮軍莫屬。淮軍五萬精兵，無其右，湘軍陸師力量雖弱些，二萬長江水師卻仍是一支強的力量。所有這些軍力量，其實就是他李鴻章的武裝。因此，朝廷目前完全拋開他是不的。就是李鴻章為欽差臣，湘軍水陸兩支人馬不會服服貼貼聽李鴻章的話，還他點頭才是。這便是曾國藩對己力量的信所在。即使退一萬步講，朝廷絕情絕義，不顧後果將他開缺，他不再留戀，立即挈眷回荷葉塘。他甚至後悔，早知有今日，不當初打金陵就與老九一辭官回為。
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位女主，畢竟不是等閒輩。主持朝政已逾六年，比「叔嫂合謀」的三年前來，顯熟了。曾經過力氣對朝中的學士、六部尚書侍郎、軍機臣，及各省的督撫一個個過深入的研究。其中，對曾國藩所的功夫最。光十八年點翰林來，三十年間曾國藩每年做的情及年終考評密語，宮中完整保存著。慈禧全部調來審閱。再加這幾年的直接，儘管從來沒有見過面，關於這個為保衛兒子的江山，立了汗馬功勞的書生身的漢臣的一切長處短處，品行，已有了一個基本認識。知，曾國藩求開缺江督、註銷侯爵云云，不過是對朝廷的批評御史的參劾表示不滿已。在慈禧的目中，這個年老的湘軍統帥他所統轄的湘軍一樣，已經暮氣深重，不再留在前線了，希望寄託在年富力強的李鴻章方興未艾的淮軍身。按慈禧的意思，軍機處擬了一諭：
年餘來，曾國藩所派將領馳驅東、豫、楚、皖等省，不遺餘力，殲賊亦頗不少，雖未遽蕆全功，亦非貽誤軍情者比。御史穆輯香阿等人疏著毋庸議。曾國藩著回兩江總督本位。湖廣總督、暫署兩江總督李鴻章著授為欽差臣，專辦剿捻宜。朝廷賞功典具有權衡，該臣援古人貶義，請暫註銷候爵，著無庸議。
諭了曾國藩手裏，他中甚為不快。太、皇雖安撫，實際仍認為他剿捻無，逼令他離開前線。他不服氣，又一摺：
欽差臣關防已繼送徐州李鴻章祗領。欽奉諭旨，飭臣回本位。臣度病體不勝兩江總督任，若離營回署，又恐不免畏難取巧譏。請仍在軍營照料一切，維繫湘淮軍，庶不乖古人盡瘁義。
為表示己的決，曾國藩將朝廷頒發的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兩顆銅印封來，另刻木質關防一顆：「協辦學士兩江總督一等侯行營關防」。並將此附片奏。
慈禧太完這奏摺後微微一笑，命軍機處再擬旨：
曾國藩請散員仍在軍營效處，具征奮勉圖功，不避艱險意。惟兩江總督責任綦重，湘淮軍餉，尤須曾國藩籌辦接濟，與前敵督軍同為朝廷倚賴。該督忠勤素著，且係朝廷特簡，正不必避勞就逸為嫌，致顧慮。
這諭，肯定了他的功績，表示了對他的倚重，曾國藩後略覺舒。但他意猶未足，於是三奏摺，請開兩江總督、協辦學士缺。
十後，諭日遞五百的速度送濟寧州曾國藩行營：
曾國藩當體仰朝廷意，為國分憂，豈稍涉嫌慮，固執己見！著即懍遵前旨，剋期回任，俾李鴻章專意剿賊，迅奏膚功。
顯，慈禧為曾國藩三請開缺的舉動憤怒了。雙方未在原定的基調後退一步。趙烈文、汪士鐸等人來勸說，就此罷休算了。曾國藩覺騎虎難。最後，他了狠，與其這樣失敗員重回江寧，赧顏見江東父老，不乾脆讓全部開缺，回荷葉塘做老農算了。辭職畢竟不是謀反，再有人從中挑唆、搬弄，不至於達殺頭滅門前功盡毀的步；不這一步，他就不怕。正擬四次再辭江督時，內閣又遞來一諭：「曾國藩著補授學士，仍留兩江總督任。」
慈禧太終於讓步了，曾國藩就不再固請了。他收拾行李，帶著幕僚們打馬重回江寧。一路重重，很少說話。在徐州城外，路過有名的折柳長亭時，曾國藩在轎中隱隱見長亭粉壁題滿了詩，打頭的一行字些，寫的像是「中興將帥詠」幾個字，他吩咐停轎。
曾國藩走轎步入亭中，抬頭細，粉壁寫的是十首七絕，總題叫「中興將帥詠」，每首詠的是一個帶兵將領。他一首首著，前八首像是詠的賽尚阿、烏蘭泰、吳文鎔、江忠源、何桂清、胡林翼、勝保、僧格林沁，九首時，他的跳了來，那詩寫：
古今無兩慶封侯，北進惜乎無善謀。
若許當初親騎，河淮處處是高樓。〔註：高樓，指山東曹州高樓寨。僧格林沁被捻軍斬首於此。〕
這不正是詠的他己嗎？曾國藩滿面羞慚。薛福吩咐親兵：「村俚野語，無禮甚，還不趕快塗掉它！」
「讓它留著吧，面鏡子照照。」曾國藩有氣無力揮了揮手，蹣跚走進綠呢轎。
正在這時，前來徐州接欽差臣關防的李鴻章帶著一班文武員親城外郊迎，將曾國藩一行前呼後擁迎進知府衙門。李鴻章恭恭敬敬向恩師請教治捻策，曾國藩撫鬚沉思良久，什麼話沒說。李鴻章再三懇求，他仍隻字不言，揮筆在紙寫了幾個字。李鴻章接過時，紙寫的是：「捻亂止於河防。」
望著恩師堅毅的面孔，李鴻章重重點了一頭，將這張紙細折，放進衣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