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毀津門 六 給兒子留下了遺囑

保定城總督衙門口,今午忽變熱鬧來。公子曾紀澤正在忙忙碌碌張羅著,一根丈高的竹桿懸掛著一掛長長的鞭炮,鞭炮面站著一排吹鼓手。過一會兒,二公子曾紀鴻走了來,身後跟著一隊府裏的聽差。四周的百姓感奇怪:這架式,總督衙門今像是有喜,但又不見張燈結綵、披紅掛綠;若是辦喪哩,又不見戴白繫麻的,門前沒有招魂幡。見老人荊七從前面路跑過來,對紀澤說:「公子,馬車就了!」說完後,又走吹鼓手隊跟前,吩咐準備。

正說話間,一輛三匹馬拉著的馬車停在門前坪中,紀澤忙拉著紀鴻走過,跪在馬車前。車裏走李鴻章的幼弟李昭慶。他剛一車,荊七便揮揮手,早已準備的一群聽差走了過,七手八腳從馬車卸二十四根長八尺、徑長一尺二寸的圓木來,每根圓木的腰間繫一根紅布條。這時鞭炮轟響,鼓樂齊鳴,紀澤兄弟對著圓木叩頭不止。荊七一聲吆喝,四十八個聽差,抬二十四根圓木,魚貫踏台階,走進衙門。紀澤、紀鴻低著頭走在最後。

原來,這二十四根圓木,是兩副棺材的料。年,曾國藩離開江寧前夕,李鴻章趕來送行,問恩師在江南尚有何未了。曾國藩悄悄對他說,已在江西建昌定了兩副棺木料,方便時,請他帶保定來。李鴻章謹記在,赴西北前夕,他將此給昭慶,弟弟親建昌督辦。他這兩副棺木為己的禮物送給恩師,盡一點門生的孝。

曾國藩在書房裏親熱接見了李昭慶,並驗了千運來的建昌木。但見根根光亮筆直,紋理細密,仔細嗅一嗅,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建昌木身常見白色波瀾條紋,故又叫建昌花板。這建昌花板號稱製棺材的等佳料,又經李昭慶從萬根木料中,親選,豈有不理!正在談論一步何製造的時候,巡捕報:「聖旨!」

曾國藩慌忙換朝服來公堂,剛升為吏部侍郎的周壽昌親繼旨來,朗聲頌讀:

崇厚奏津郡民人與主教釁,現在設法彈壓,請派員來津查辦一摺。曾國藩病尚未痊,近日已再行賞假一月,惟此案關係緊,曾國藩精神支持,著前赴津,與崇厚會商辦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實屬罪無逭。既據供稱牽連教堂人,查有實據,應與洋人指證明確,將匪犯按律懲辦,除方害。至百姓聚眾將該領毆死,並焚燬教堂,拆毀育嬰堂等處,此風亦不長。著將為首滋人查拿懲辦,俾昭公允。

方官有辦理未協處,亦應一併查明,毋稍回護。曾國藩務當體察情形,迅速持平辦理,順輿情維局。

欽此。

津後,為直隸總督,曾國藩早已了津查辦的準備,他對這聖旨不感意外,對聖旨中所提的懲辦迷拐人口及為首滋人員的決定,他深表同意。但這件辦來,必有千難萬難,曾國藩中非常清楚。不過,他卻不推辭,答:「臣曾國藩遵旨。」

周壽昌唸過諭後,隨即走過來,雙手扶病體衰弱的曾國藩,裏湧一股憐憫情。

「滌生兄,這是件極難措手的,京中議論甚。」周壽昌關說。

「我知。」曾國藩的情緒十分低落,「但我身為直隸總督,津鬧,我不管嗎?」

「麼這樣,」周壽昌望著曾國藩滿是皺紋又略帶浮腫的長臉,及兩隻眼皮幾乎完全靠攏的眼睛,誠懇說,「我回覆皇太,說你重病在床,不身,請太另簡別人。」

對老朋友的這番情義,曾國藩深為感謝。一瞬間,他覺接受,本來己就已告假在先,並非臨推諉。但他轉念一,又覺不妥。此關係太了,處理不,直接牽聯整個國的命運。古忠臣遇國危難,即使重病在床力疾受命;當年林文忠公就是這樣死在前赴廣西的路,贏了千古忠貞的名。「苟利國生死,豈因禍福避趨。」林則徐悲壯的詩句在他的腦子裏浮,他決向林則徐學習:力疾受命。

「應甫,你回稟報皇太、皇,就說我過兩就發,一定津的情處理,請聖放。」

送走周壽昌後,曾國藩一直一個人怔怔枯坐在書房裏,不吃不動,彷彿老僧入定一般。夜晚,歐陽夫人親送來一碗參湯,勸他喝,又勸他為國為保重身體,早點躺休息。他謝了夫人的意,答應立即就睡。待夫人走後,他關門,撥亮燈,拿紙筆來,思量著寫點東西。

昌花板赴津辦教案的諭同一達,明明白白預示著他此次津門行是有無回了。對己這衰病身,他無甚留戀;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已位極人臣,無甚遺憾了。他最掛牽的就是兩個兒子,擔他們今後不立身處世,擔曾氏族會有一突敗落。這樣的,對於世族來說,幾乎不避免。他希望曾夠避免,至少推遲幾代現。寫的話,少年來爛熟於,不著,他筆不停揮,文不加點,一直寫雞叫頭遍才住手。寫完後他又從頭至尾誦讀一遍,一種惆悵落寞情油襲來,不已。

余即日前赴津,查辦毆斃洋人焚燬教堂一案。外國情凶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諧,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變。余此行反覆籌思,殊無良策。余咸豐三年募勇來,即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際,斷不肯吝於一死,負其初。恐邂逅及難,爾等諸無所稟承。茲略示一二,備不虞。

余若長逝,靈柩由運河搬回江南歸湘為便。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但水陸略求兵勇護送已。

余歷年奏摺,抄畢後存中,留予子孫觀覽,不發刻送人,其間存者絕少。所古文,尤不發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壯不克努力,志亢才不足副,刻適彰其陋耳。有知舊勸刻余集者,婉言謝。切囑切囑。

餘生平略涉儒先書,見聖賢教人修身,千言萬語,不忮不求為重。忮者嫉賢害,妒功爭寵,所謂怠者不修,忌者畏人修類。求者貪利貪名,懷土懷惠,所謂未患,既患失類。忮不常見,每發露於名業相侔、勢位相埒人;求不常見,每發露於貨財相接、仕進相妨際。將造福,先忮;將立品,先求。忮不,滿懷皆是荊棘;求不,滿腔日即卑污。余於此二者常加克治,恨未掃除淨盡。爾等乾淨,宜於此二者痛功夫,並願子孫世世戒。

歷覽有國有興,皆由克勤克儉所致;其衰,則反是。餘生平亦頗勤字勵,實不勤;亦儉字教人,問實不儉。爾輩後居,痛改衙門奢侈習,力崇勤儉德。

孝友為庭祥瑞。吾早歲久宦京師,於孝養疏,後來輾轉兵間,獲諸弟助,吾毫無裨益於諸弟。余兄弟姊妹各,均有田宅安,抵皆九弟扶助力。我身歿後,爾等當視叔父,視叔母母,視堂兄弟手足。諸弟漸老,余此生不審否相見,爾輩若從孝友二字切實講求,亦足為我彌縫缺憾耳。

五 火燒望海樓教堂目录+书签七 轎隊被攔在天津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