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名毀津門 十一 外慚清議,內疚神明

曾國藩決定將津方官刑部嚴議及與洋人訂定抵命人數的奏摺由塘報傳後,京師及各通邑一片嘩,「賣國賊」的罵聲四方騰,國子監裏一批熱血青年,憤怒奔虎坊橋長郡會館,將會館楹柱曾國藩的親筆聯語:「同科十進士,慶榜三名元」,狠狠刀刮。

這副聯語是曾國藩在光二十五年時題寫的。先年順鄉試,周壽昌高中南元。次年會試,蕭錦忠赫中了狀元,孫鼎臣朝考一。這一科湖南八進士全是長沙府人,又貴州進士黃輔相、黃彭年叔侄,原籍亦屬長沙府。這子,在京的湖南人沸騰了。恭賀長沙府人才薈萃,群星燦爛,尤其是蕭錦忠的狀元,更令萬目艷羨。清代的狀元半兩江,湖南在此前,僅一個衡山人彭浚此殊榮。蕭錦忠獨佔鰲頭,實為湖南省、為長沙府掙莫的臉面。於是在京長沙籍官員合資在長郡會館擺酒演戲,隆重慶賀。剛遷升為詹府右春坊右庶子的曾國藩,是公認的長沙府後俊秀,推他撰一副聯語紀念。那時的曾國藩正是才華錦繡、仕途意的時候,他靈感頓,筆揮就:「同科十進士,慶榜三名元。」盛佳聯,一時在京中士夫中傳為談。曾國藩一生對此聯甚為滿意。這副即興的聯語,後來便被工匠刻在長郡會館的楹柱,為長沙府光榮歷史的最紀錄永久保留。這些年來,隨著曾國藩名聲的顯赫,它的名氣越來越了。

守會館的老頭子無法攔阻,有跌足歎息。刮了聯語後,又有人喊:「湖南會館的匾是那個老賣國賊寫的。」

「砸掉它!」眾人立即決議,監生們又一窩蜂跑教子胡同湖南會館。一陣痛罵後,將高懸在門口的藍金字匾取來,腳跺,石頭砸,直這塊匾破壞粉身碎骨,方揚長。

連遠在蘭州指揮楚軍與回民戰的陝甘總督左宗棠憤憤不平。從同治三年來,左宗棠一直不與曾國藩通書信。那年曾國藩主動修書與言,因信中未有歉認錯語,左宗棠便負氣不覆。曾國藩沒有再給他信。後來他意識己的負氣不對,但他一貫強,即使錯了不認錯,彼此間便這樣絕了人書信。不過公務往來依頻繁,雙方不苟且,每有拜疏,即錄稿咨送,完全是一派鋤陵谷、絕無城府的光明氣象。曾國藩將長江水師改為經制師,左宗棠支持。左宗棠在陝甘打仗,分派給兩江的糧餉,曾國藩總是按量按期運,又主動將後期湘軍中德才兼備的名將劉松山推薦給左宗棠。劉松山及其統率的老湘營為左宗棠的精銳。今年正月,劉松山戰死,其侄劉錦堂接統其軍,智勇不在乃叔。左宗棠為此甚感曾國藩德。一次兩江總督衙門會議,有人稱讚左宗棠為西北一人,曾國藩接話:「豈是西北,實為當今一人。」這話傳陝甘前線,左宗棠裏又喜又愧。喜的是他的勞績為全國所矚目,愧的是己的襟遠不曾國藩的寬廣。在這種情,左宗棠在奏報劉松山戰死時,將曾國藩誠懇讚揚了一番。不過,這次他又為不滿了。裏雖對老朋友已無芥蒂,面子卻拉不,他不直接給曾國藩來信,總理衙門轉達他的態度:「津郡變由迷拐激,義憤所形,非亂民比。索賠似通融,索命則不輕允,懲辦方官員亦非明智舉,正宜養民鋒銳,修我戈矛,示凜不侵犯態,方挫夷人凶焰長我中華志氣!」

在湘潭設帳講學,弟子眾,儼有一代宗師稱的王闓運通過湖南巡撫衙門,給曾國藩寄來了一封懇切的長信:

官太保爵中堂乃當代山斗望,九重所倚重,萬姓所瞻依,兼十餘年戰功,十餘年德政,史冊煥其勳業,華夷憚其威望者。且津民悍鷙,倘因夷人加辜於津守令,必致觸怒於閭閻,其患有不勝言。《書》不言「顧畏民巖」乎?《傳》不云「眾怒難犯」乎?願熟思詳慮。國體不虧,民不失,先皇帝仇不忘,吾中堂威望不挫!宗社奠安,皇圖鞏固,華夷畏服,臣民歡感,在此一舉矣。昔王禹偁曰:「一國政,萬民命,懸於宰相。」不慎歟!倘中堂不保昔日威,立今日謨,何報恩於先皇,何輔翼皇,何表率乎臣工,何懲乎後進人!

類似於王闓運這樣的信,一日數十封,從京師,從江寧,從武昌,從安慶,從長沙,從兩廣,從川貴源源不斷投寄津,猶一支支利箭,一齊向他的窩來,直那顆衰竭的臟穿爛,化醬。

津城內,周勳、張光藻、劉傑的門口。這些來,慰問的人絡繹不斷,憐憫淚,不絕於面。本來官聲平平,卻突了勤政愛民的清官賢吏了。街頭巷尾,不知誰編的童謠在四處傳唱:「昇平歌舞局開,宰相登場亦快哉。知否西陲絕域路,滿風雪逐臣來。」

曾國藩這時方才明白輕聽崇厚言,將周勳等人刑部嚴議是一個絕的錯誤。他裏痛苦萬分,悔恨不已。他恨己不堅持定見,更恨崇厚圖悅洋人,將他推國人唾罵,皆曰殺的悲慘境。奏疏已經拜發,猶潑水不復收,他每夜裏默默向神靈禱告,求太、皇寬容這幾個憐的方官,莫讓己的過錯造實,使良稍安寧。

誰料幾後諭達,速將津方官押來刑部歸案,重申殺十五人不足平洋人怨,務必嚴加審訊在押犯人,不寬貸,但又對「訂定人數,數執行」的提法予駁斥:「衡情定罪,惟當供證為憑,期無枉縱,豈預為懸擬,強行就案?」

曾國藩有苦說不,真的了指責、左右為難、千夫所指、百口莫辯的步了。眩暈病又復發,左目愈加昏花,白眼前的人物同在霧裏。他知不久人世,願速死,致書給兒子,叫他們將棺材早日做,免臨時措手不及。

丁啟睿、馬繩武、蕭世本、趙烈文、吳汝綸、薛福等人整日守在床邊,服侍勸慰。曾國藩身已完全憔悴,不說話了,是反反覆覆重複著八個字:「外慚清議,內疚神明!」

時至今日,別的辦法已沒有了,唯一行的,是銀子來彌補,但曾國藩又犯難了。他一貫於財產很淡,不打算給兒女留一筆錢。祖父星岡公有一句話,他信奉一輩子:「命裏有飯吃,再無錢財不挨餓;命裏挨餓的,先人留的錢財再沒有飯吃。」年來,他在養廉費裏存二萬兩銀子,養老。從中拿一部分來,但不全拿,總留一些。他將必須開支的部分了仔細考慮後,決定拿七千兩。三人分,每人二千,少了。實在無法時,他此意透露給趙烈文。趙烈文一聽,立即慷慨表示:「人此舉,驚人世泣鬼神,古今中外無先例。烈文受人栽培年,粗知義,豈不受感動?督署幕僚,雖不說人人持烈文,但亦十佔八九,我明日快馬回保定,三日後來津覆命。」

三後趙烈文帶回了一萬三千兩銀票,全是直隸總督衙門幕僚們湊的,沒有驚動一個方官員。曾國藩很是感激。趙烈文勸曾國藩己不必再拿錢了。他何肯依!這樣,連同他的七千,共有二萬兩銀子。周、張守、劉令每人各五千兩,剩的五千兩,他反覆思考後,決定給徐漢龍、劉矮子、馮瘸子每人五百兩,紅柳村的七個人每人一百兩,田老二等五人每人發六十兩。

這種,不說往,就是幾前曾國藩不會做。傷人者賠錢;殺人者抵命,這是古來最基本的法律,何況殺了外國人,險些引一場浩的災難。現在,全國各的輿論終於使他清醒了:這畢竟是長期積怨引的衝突,從根本講,理虧的是洋人不是津民,不簡單就論。尤其是徐漢龍、劉矮子、馮瘸子,他們是愛國敬官長的義憤,殺他們的頭的確有些冤屈;田老二等人固是趁火打劫的歹徒,但在這樣一場複雜的案件中,殺他們的頭,間接刺傷了百姓的愛國,權且這點銀子來補償吧!

聽說紅柳莊打死人命的兇手,因承認是為殺洋人死,就每人一百兩銀子,監獄裏幾個貧的殺人犯在親屬的勸說,表示願意在殺洋人的認罪書畫押,臨死前一百兩銀子,為對庭的報答。於是,曾國藩勾五個殺人犯來,每人發他一百兩銀子。剩的二千兩銀子,則來周濟育嬰堂裏逃的孤兒及那誤傷的中國人附近受害的百姓民房。經過這樣一番安排,曾國藩靈深處似覺過了些。

十 委曲求全目录+书签十二 萃六州之鐵,不能鑄此一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