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聶緝槻來驛館拜謁曾國藩。他知老伯是位嚴謹的理學名臣，便脫素日常穿的西服，換一套簇新的長袍馬褂，將備的數據單從西式皮公文包裏取，放進袖口夾層裏。這一身打扮果使曾國藩見了更覺順眼。他己則隨隨便便穿了一件舊布薄棉袍，斜斜靠在鬆軟的籐椅，完全是一副長者見晚輩的隨姿態。
「你父親身體還嗎？」曾國藩端茶碗，慢慢吹了一口氣。
「父這兩年常生病，精神還不老伯您健旺。」聶緝端坐在對面一張絨布沙發，茶几放著一個精緻的白底藍花景德鎮瓷杯，他沒有動它。
「你父親比我幾歲，功名不算太順遂。」曾國藩像是沉浸在對往的回憶中，「他的詩做比我。人長清秀，有南嶽才子稱，為人豪放灑脫，喜歡他往。誰知科場蹭蹬，光乙巳、丁未、庚戌一連三科告罷，朋友們為他叫屈，他己倒無一樣。咸豐二年壬子科，他高中二甲八名，眾人為他必入翰林院無疑。朝考來，他喜氣洋洋詩拿給我。詩寫真，既有太白才氣，又有館閣莊重，場中詩少有做這樣的。誰料榜一公佈，翰林竟沒有他的名。我為他惋惜。他卻笑著說，當縣官，高皇帝遠，我就是百諸侯，平生才學由我展佈。仍舊是笑嘻嘻的，滿不在乎。仲芳，這就是你父親年輕時的格。」
曾國藩近來喜歡回憶往，喜歡跟年輕人談往。今坐在對面的年輕人是個俊秀人才，所談的又是他的父親、己的同鄉老友，此敘談往，不啻人生一種享受！
「父正因為恃才高，又對世不在乎，才弄做了二十年的官，至今仍是一個從四品知府。」聶緝槻同是年齡相彷彿的老鄉，曾國藩已貴為學士，己的父親卻屈沉僚，中很不是滋味。他本奚落父親兩句，但那將有失人子，必會招致老伯的反感，便改為這樣兩句認體的話。
「你說對了一部分，但害沒有抓住。」曾國藩緩慢撫摸鬍鬚，裏說，人生的貧富窮通，吉凶壽夭，皆由命定，不由人力做主。轉念一，這些話不對後生晚輩講，那樣將會使他們失進，安於現狀，不思奮發。命人力間的關係太複雜了，一個弱冠少年何吃深透！這必須在經歷過數十年風風雨雨、遭受過少次失敗與功後，再回過頭來一番細細的咀嚼，才有切身的體會。父兄教子弟，司飭部屬，鼓勵其充分發揮人力的，知難進，遇險不退，功強，名強立，方指望其有所造就。
「老伯，父官運不濟的害在哪裏？」聶緝槻是個強的人，深為父親的宦途艱惋惜，卻不知其中緣故何在。曾國藩是個功者的典範，又是父親的老友，他的一兩句指點，是己甚至包括父親幾年幾十年冥思苦悟不的。
「你還年輕，說來你一時理解不了，哪年我跟你父親見面時，我們兩個老傢伙再談吧！」曾國藩又端茶碗。略一說話便舌端蹇澀的毛病，不但未見轉，近來反更甚了。
「仲芳，你為何一人來此，幹洋務來了？」這是曾國藩很感興趣的問題，他對聶亦峰異於常人的教子方感奇怪。己雖請人教紀澤、紀鴻的英文，對紀鴻鑽研數學很支持，前幾年右目未失明時，夏夜裏常指著星空教兒女們識星座，但紀澤、紀鴻送機器局來專攻洋務，這個決總不了，底還是走中舉中進士點翰林的正途光彩。
「我是跟著姐丈來的。」
「你姐丈叫什麼名字？」
「他叫陳順發，廣東人，在造船廠當匠師，楊提調他聘請來的，我於是跟著姐丈了機器局。」
「你父親同意嗎？」曾國藩的背離開籐椅，身子向前傾了幾寸。
「父開始不同意，說我剛中的秀才，在操習制藝，考舉人進士，繼承業。姐丈從在香港長，對世界局勢清楚，便來勸父，說洋務是當今的新業，最有前途，造炮製船是中國的必需，既為國貢獻，己又學真本領，一輩子不愁沒飯吃。母思最開通，勸父不中進士點翰林高於一切。還對父說，你是進士身，至今不過一知府，若丟掉烏紗帽，什麼幹不了。仲芳學造槍炮輪船，今後為國立了功，說不定皇會賞他一個官。父見姐丈在廣東備受巡撫藩臬的器重，年薪比他高，又見我對舉業不感興趣，一幹洋務，於是同意了。我兄弟，繼承父業的人有的是。今日中國不缺官，當官的人很，我真不願意湊熱鬧。」聶緝槻說這裏笑了一，露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來，滿臉稚氣掬，單純愛。
曾國藩很喜歡，誇：「你的選擇是對的，中國不缺翰林，不缺官員，中國缺的是造炮製船的人才。幹，前途光明很！」
聶緝槻受寵若驚，喜臉孔紅通通的，燦若朝霞。
「桐花萬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曾國藩裏默默念著，他已從裏喜歡眼前這個少年了。他一向認為凡辦，識為主，才為輔，先不論其才具何，單就這份見識來說，此人將來便有辦的。
「仲芳，傅蘭雅先生說你有經營管理才，你對機器局的經營管理有些什麼法，跟老伯我說說吧！」曾國藩慈愛望著聶緝槻，似對他寄予極的希望。
「老伯親手創辦的江南機器製造總局，是中國最的船炮製造，它的位影響遠遠不是海炸彈局、蘇州機器局、金陵機器局及其他機器局所比擬的。江南總局這些年來在老伯、李中堂及容會辦、楊提調等人的領導，取了令人瞠目的就，填補了中國船炮製造的空白。它的豐功偉績，永遠彪炳史冊。」
聶緝槻滔滔不絕的恭維話，使曾國藩很滿意。「擅長言辭，頭腦敏捷」。他在裏這樣估評著。
「江南總局本取更的就，但諸原因限制了它不長足發展，其中最的問題在經營管理方面。老伯，不是侄兒危言聳聽，這方面若無力的改進措施，江南總局將不會越來越興旺，不久的一，就有擋不住朝野內外的風言風語停辦。」
曾國藩的眉頭微微一皺。這一瞬間，他了趙祠堂指檄文瑕漏的王闓運，了寄居弘毅寺獻攻安慶策的趙烈文，了整飭江南八策的薛福。初生牛犢不怕虎。這種朝氣銳氣是極其難貴的。不幸的是，古往今來，許許富有才的少年，他們卓越的見識，常常被居高位掌權的老資格們，輕易「狂妄」「淺薄」加否定，不應有的重視，導致數不清的才埋沒、卓識冷落的人才悲劇。曾國藩經常此誡。他深知，變至殷，決非一手一足所維持，必須舉才會於一，乃平興國的理，因發現人才、獎掖人才、培育人才、重人才為己的分內任務。曾國藩於是更加悅的顏色對聶緝槻說：「江南總局有不少弊端，我聽了一些風言風語，你有觀察，又坦率指，這便是對總局的一貢獻，我會很重視。你不有任何顧慮，什麼話敞開說來。」
鼓勵的聶緝槻勇氣更足了：「江南總局完全靠朝廷撥款，不獨立經營。這幾年來，江海關撥了洋稅及籌撥一百九十八萬兩銀子，各省送來總局輪船、槍炮修造費僅二萬一千兩，總局生產來的所有軍火船隻，直接調軍營炮台，沒有收回一文錢。這在我們中國人來，像是經義的，在傅蘭雅先生他們來，這完全不是辦廠的路子。」
曾國藩覺新奇，朝廷錢辦工廠，造的槍炮調往朝廷管的軍營炮台，當不再收他們的錢，這不是明擺著的理嗎，為什麼不是辦廠的路子呢？他問聶緝槻：「你講講不對處在哪裏？」
「傅蘭雅先生他們常說，西方人辦工廠，靠工廠己的力量來支持來發展，這樣，辦工廠的人才有興致。就是說，造的槍炮子彈、輪船機器，應該按價售，工廠扣除本後有所盈利。江南總局是靠海關稅提，稅收，提，稅收少，提少，造的東西，不管壞優劣，亦不在乎少，代。此，接踵來的是另外兩弊病：一是質量差，數量少，式樣陳舊，二是浪費嚴重。」
聶緝槻講的辦廠的路子，曾國藩認為不改變，像洋人那樣各軍營炮台銀子來買軍火，目前在中國根本不實行，但質量差數量少浪費嚴重兩毛病，卻是必須糾正的。
不過，在此先，曾國藩決沒有，這種現象竟來源於所謂的辦廠的路子不對。
「槍支為例，科爾傅蘭雅說，江南總局擁有工役一千餘人，造槍的人數有三，設備較齊全，經費不愁，西方這樣的軍火廠，每造二十支，我們每造三支。三支中必有一支調軍營後，嚇嚇老百姓，不開火擊。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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