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雨滂沱 四 藝篁館裏,曾國藩縱論天下人物

曾國藩梳理著長鬚,沉思良久,才慢慢說:「月旦人物,從來非易,身處高位人,一言定人終生,故對這類話尤須謹慎。我向來不輕易議論別人,即因為此。今日晤談,非比尋常,有些話再不說,恐日後永無機會了。不過,我是隨便說說,你聽後記在裏就行了,不必它為定評,更不對旁人說。當今海內一號人物,當屬在西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略,兵打仗,是一手;待人耿直,廉潔守,亦不失為一良友賢吏。但喜格恭維,負偏激,這些毛病害他往往吃虧,他己並不明白。金陵收復後,他不與我通往來,後人許為我們凶終隙末。其實我們所爭的在兵略國,不在情。我一直認為他是清開國來少見將才。我,他若平靜氣談我,概不會我說一無是處。」

李鴻章說:「門生聽楊昌浚說,浙江的餉糈晚幾,左季高便會火速函催,不管青紅皂白,開口便嚴厲責問:你的官是誰給你的?誤了我的,我立即參掉你的巡撫!」

「這就是左季高!」曾國藩笑,「這話有他說。左宗棠當數彭玉麟。此人極富血,光明磊落,嫉惡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義,我常說他是一奇男子。他每次跟我說回他的退省庵。」

「他曾對我講過,陳廣敷先生有次仔細了他的骨相,說他前世是南嶽一老僧。」李鴻章插話。

「這或許是真的。」曾國藩正色,「廣敷先生的相是很準的。他回退省庵,我不再強難他了。今後,你不再驚動他。倘若洋人與我有戰,你忠義二字一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歲,會像老廉頗一樣勇赴前線。」

李鴻章點頭應允。

「此外還有郭筠仙。前幾年在粵與寄雲鬧不開,衡情衡理,是筠仙不對。早年在中,寄雲見筠仙文采,便極納,央我從中紹介。後任湘撫,又屢思延入幕。比任粵督,廷寄問黃辛農否勝粵撫任,寄雲即疏劾黃及藩司文格,保郭堪任粵撫,令兄堪任藩司。寄雲才具固不筠仙,但畢竟有德於筠仙,筠仙與寄雲爭權,弄督撫不。筠仙己亦不檢點。先是棄錢氏夫人,後迎錢氏入門,其老妾命服相見。住房,夫人居首,妾居首,進撫署則與夫人、夫人三乘綠呢轎一齊抬入門。你,輿論怎不鼎沸?筠仙竟悍不顧。」

「怪不粵撫做不了。」這些趣聞,李鴻章聽甚是有味。

「不過話說回來,筠仙才,海內罕有其匹,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他才子氣重,不堪繁劇。他主意,獻計謀,運籌於帷幕中。他對洋務極有見解,明年合適的時候,我擬保薦他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見必定會比志剛、斌春深刻。我觀他的氣色,決不是老於長沙城南書院的樣子,說不定晚年還有一番驚人舉,從達他一生業的頂峰。」

「我對這個同年少有點瞭解,他最適宜與洋人往。年津案發生,舉國主張強硬,反對柔讓,筠仙力排眾議,痛斥不負責任的清議,真正難貴。」

「是呀,他在這方面的見識遠勝流俗,勝過孟容。」曾國藩說,「另外,劉印渠長厚謙,亦端正,人,是有福相。官秀峰城府甚深,與人相不誠,止容身保位,尚無險陂。沈幼丹次窄狹本不。楊厚庵不料病重臥床不,他學問不足,業怕就做這一步了。黃翼升人極老實廉潔,但本不及,長江水師提督一職,今後遇合適人再更換。丁日昌精明幹,辦洋務是一手,但操守方面欠檢點,物議頗。」

「關於丁日昌的議論我聽說過,津有人罵他丁鬼子。此人有點像門生,做不留後路。」李鴻章嘲似笑了笑。

「近日戶部有一摺,言減漕,據說是王文韶所。你認識此人嗎?」

「沒見過。」

「這摺子寫,其人有宰相才,今後注意接納。」

「噢。」李鴻章在裏記了這個名字。

「至於令兄筱荃,血不你,但深穩又過。」

「恩師,你門生最的不足在哪裏?」

李鴻章突智開,冷不防向曾國藩提這個問題。憑他年與老師相處的經驗,知這種突發問的方式,往往老師中最直率的真言。果奏效。曾國藩隨口答:「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無他長處,就在這點比你強。還是在京師時,邵位西便來了,他說我死後當謚文韌公,雖是一句笑話,卻真說了點子。我那年給你講的挺經的一條,你還記嗎?」

「記,記。」李鴻章連聲答。那年曾國藩說的兩個鄉人在田塍互不相讓的故,給他極深的印象。他曾經認真思考過很長一段時間,體味了這個故中所包含著的許內容,但他握不準老師本人的意思。「恩師,門生其他幕僚當時猜不透那個故中的含義,您啟發我們一吧!」

望著李鴻章這副虔誠的態度,曾國藩笑了:「其實沒有什麼很深的含義,一樁鄉時常的罷了。是兩個強人,在那裏挺著,哪個挺久,不堅持的人就輸了。我這個人年輕時就喜歡與人挺著幹,現在老了,不挺了,就無任何業績了,來還挺,所提醒你注意,世間誰勝誰負,有時就挺不挺。」

李鴻章似有所悟點頭。隔了一會兒,他說:「門生當時,恩師講這個故,是告誡我們:,在局外吶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身入局,挺磨負責,同那個老頭子樣,乃有望。比後來發生的津教案,主戰者全是局外人,他們不負責任,徒尚意氣,倘若讓他們入局負責,不會喊那麼勁了。門生這個理解,不知有理否?」

「有理。」曾國藩會一笑。裏:這個聰明過人的年子,真的見人所不見,發人所不發,你他那個爭過田塍的故,與津案輿論聯繫真是衣無縫!

「三件,是希望賢弟徐圖強的業進行底。這一兩年先選派幼童洋一辦。賢弟於此績斐,我最為放。」

說辦洋務,李鴻章興趣最,認為研究最深,他不覺高談闊論來:「洋務非辦不!歐洲各國百十年來,由印度南洋,由南洋東北,闖入我邊界腹。凡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未通,無不款關求互市。我皇度,一概與立約通商,合球東西南北九萬遙皆聚於中國,這的確為三千年一變局。中國弓矛、抬槍、土炮,不敵洋人來復槍炮,中國舟楫艇船,不敵洋人輪機兵船,故受制於洋人。處今日局勢侈言攘夷、驅逐境等等,固虛妄論,即保局、守疆土,若無槍炮船艦,亦是空話。門生為,強在師其所,奪其所恃,故不不辦機器局,辦造船廠。門生,洋人槍炮艦船,不過創製於百數十年間,就持侵凌我中國。若我們果深通其法,就造洋人一樣的船炮,說不定還超過他們,那時就不愁攘夷立了。所門生極為贊派幼童國留洋,並竭盡全力協助恩師辦。」

曾國藩握鬚凝神聽完李鴻章這番宏論,對他所提的「三千年一變局」的論點激賞不已。這是一句振聾發聵的呼喊,但願太、皇、中樞諸臣,及各省督、撫、將軍、提督聽這聲呼喊!

「少荃,你『三千年一變局』這句話來概括今日形勢,非常簡明動聽。你回保定後,就這句話為宗旨,剛才說的這些內容,給太、皇一個摺子,讓人受震動。」

「,我回就寫。」李鴻章早有這個法了,他給醇王前不久世的倭仁一類的人敲敲警鐘。

「少荃,有一點我提醒你,無論辦洋務,引洋人的辦法制度,還是派人留洋,有一個基本點時刻記住,那就是必須我中華名教為本。這個意思,你的幕僚馮桂芬早在十年前便最明確的語言表達了:『中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諸國富強術。』這句話,我很讚賞。」

「這是門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廬抗議》一書中許觀點,與門生磋商過。刻印時,門生還資助他二百兩銀子。」李鴻章笑。

「那就。」曾國藩滿意頷首。「洋人的長處學,老祖宗的衣缽更不丟!」

稍停片刻,他又問:「少荃,直隸是外一衝,這一年來,你與洋人涉,抱定一個何等樣的態度?」

李鴻章思索一會,說:「門生與洋人往,無一個固定的態度。洋人狡詐,門生同他們打痞子腔。」

說完,眼睛著曾國藩。曾國藩五指捋鬚,久久不語。

李鴻章知此話說不體,便不再說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兩句給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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