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雨滂沱 八 左季高是真君子

曾國荃父子一行達水西門碼頭時,江寧城已沉浸在一片震耳聾的鞭炮聲中了。各衙門、商號,及有錢人的門口,早已張燈結綵,裝點一新。從他們那高高的圍牆裏傳的不是爆竹的鳴響,還有各種誘人的香味悅耳的管弦聲,及使滿雪花融化的熱氣!同治十年即將過,楹柱的舊桃換新符了。人們在祭神祭祖祭,祈禱著新的一年裏,在祖宗神祇的保祐陞官發財,闔吉祥,平安順暢,意。

乍來,江寧城是繁華的,安寧的,尤其是那秦淮河的畫舫絲竹,夫子廟的百業雜耍,胭脂巷的紅男綠女,貢院街的肥馬輕裘,更這個六朝古點綴溫柔富貴、風流旖旎。細卻不。不說城外那些燒磚的破窯裏,低矮的土廟中,城牆邊一個接一個舊席爛板搭的窩棚裏,就在城裏的屋簷、橋墩,及那些形形色色的破爛棚子裏,不知蜷縮著少奄奄一息的饑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們面黃肌瘦的臉孔,深凹失神的眼睛,麻袋樹皮裹著的身軀,還有那就在他們不遠處躺著的一具具凍僵的餓殍,江南一城的繁華表象撕稀爛,同治中興的神話揭露無遺!

江寧城裏位最高的衙門——兩江督署,迎來了它復建後的一個新年,本該盛妝濃抹、熱熱鬧鬧慶賀一番,但由於它的主人素來儉樸,更因他在年前城裏城外巡視了一遍,親眼見「朱門酒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景展現在他的治,情異常沉重。他吩咐人在年三十夜晚初一早放兩次鞭炮,其他日子一概不放,酒果品不過豐,全老老少少一律不做新衣,略比平日乾淨整齊點就行了。門口除懸掛四個紅燈籠表示吉慶外,所有一切與往日無異。

因九弟的來,曾國藩的情異常興奮,接連長談了兩個夜晚。曾國荃將在猛虎山客的一節暫時不提,先告訴他康福的消息。

「康福還活著?」曾國藩驚喜萬分,接著又喃喃語,「那年打掃戰場,一直不見他的屍身,我便存著一線希望:莫非康福沒有死?果現在還健在,真是祐善人!」

曾國荃東梁山訪康福不遇,見其子,留字條一簡略說了一,又將康重著實誇獎了一番。

「你怎麼會知康福隱居在東梁山呢?」康福還活著,給重病中的曾國藩很的安慰。

「我在荻港碼頭偶遇吉字營一舊部,聽他說的。」

「哦!」曾國藩沒有再追問了,他兩眼望著燭光神,似在回憶與康福相處的歲月,長時間才輕輕說了一句,「不知康福什麼時候從武當山回來,我真有生日再見他一面,我虧欠他的太了!」

「這個容易。」曾國荃說,「過段時間派人他接江寧城來就行了。」

許是興奮過度的緣故,曾國藩的舊病又發了:頭昏眼花,右腳麻木,耳鳴不止,一連幾不開口說話。同治十一年年初一,曾國藩在僕人攙扶,勉強面,接受江寧文武的祝賀,並率領望北向太、皇叩拜。儀式剛一結束,便又臥倒床。江寧官場新年互拜的閒聊中,免不了一個重話題:宮保曾侯病情嚴重。歎息著,說過的軍營太艱苦了,這些年的公務又此繁重,任是鐵人難支撐。有人悄悄議論:老中堂的病主來源於前年的津案,「外慚清議,內疚神明」,這種靈深處的悔恨所造的痛苦,比勞累給人的傷害強過百倍。

兩江總督衙門更是籠罩著一片陰雲。歐陽夫人夜夜對著祖宗牌位默默禱告,祈求祖宗在靈保祐夫子早日康復。歐陽兆熊帶著幾個名醫進府診視。前年曾國藩在津時寫信兒子做棺材,紀澤兄弟不忍做。眼見這次情形嚴重,紀澤悄悄跟九叔商量,不壽器先做,並說有現的建昌花板在。曾國荃了一,說:「遲早做的,現在就做吧。」於是督署東側幾間雜房裏,三個木匠開始敲敲打打了。

了初七後,曾國藩病勢漸有轉,頭不暈了,吃點稀飯了,便掙扎著來,前幾的日記一一補。剛寫了幾頁字,又覺累了,閉著眼休息。略歇一會,感覺了一點,便又拿一本《理學宗傳》來閱讀。

「哥,我給你一樣東西!」曾國荃走了進來,一隻手放在背後,臉洋溢著欣喜的光彩。這一瞬間,使曾國藩三十年前,跟著他在京師讀書的那個十七八歲九弟的神情。

「有人給你寄來一封信,你猜猜是誰?」

「給我寫信的人百千,我哪裏猜!」著九弟這副高興的模樣,做哥的受了感染,乾枯皺的臉略露一絲淺笑。

「你絕對不,是左老三從西北寄來的。」曾國荃躲在背後的手高揚來,兩個手指夾住一個長的信封。

「是左季高的信?」突間似乎頓生力量,曾國藩竟站了來。「快給我!」

不怪曾國藩太激動。這個在西北戰場建立赫赫戰功的老友,金陵攻克後,已整整八年沒有來信了。儘管曾國藩曾主動給他寫信表示友,儘管有關西北的糧餉,曾國藩一粒不缺、一文不少準時發,儘管應他請,將湘軍的後秀劉松山派支援,左宗棠始終沒有一紙親筆信給曾國藩,寄來的函件全部是冷冰冰的公文。這些年來,每當湘軍創建初,左宗棠所給予的力支助,尤其是靖港敗後再度殺的那個夜晚,左宗棠一席與眾不同的責罵所的巨,曾國藩就覺對左宗棠有所虧欠,甚至連左宗棠罵他虛偽——這對一向誠命的曾國藩來說,是傷透了他的——他予體諒寬容。不過,左宗棠的倔脾氣,曾國藩是知的,實在強一頭,己無耐拉回來。

現在,這個英雄蓋世的今亮居萬迢迢寄來了函,信封端正寫著「曾滌生仁兄親啟」,跟光、咸豐年間一個樣,曾國藩不覺油生親切感。

他拿剪刀,翼翼剪開信套,裏面跳左宗棠勁秀兼備的字跡。他擦了擦眼睛,後抖開紙,聚精會神來。曾國荃站在一旁,見哥臉在微微抽搐,手裏的紙在輕輕顫動。曾國藩著著,終於雙眼一閉,身子向椅背一仰,長長舒了一口氣,歎:「左季高畢竟是我輩中人!他是個真君子!」

說話間,信紙從手指縫間飄落來。曾國荃拾一,信寫著:滌翁尊兄人閣:

壽卿壯烈殉國,其侄錦堂求弟為寫墓誌銘。弟於壽卿,有役使往,無識拔舊恩,不堪為銘墓。安壽卿忠魂者,唯尊兄聲。

八年不通音問,世議論者何止千百!皆己度人,漫不著邊際。君子所爭者國,與情厚薄無關;弟素喜意氣,亦不怪世人妄猜臆測。壽卿先,弟泫慚。弟與兄均年過花甲,垂垂老矣,今生來日有幾何,尚仍兒意氣,後輩當哂。前煙,何須問孰是孰非;餘日苦短,唯互勉珍愛。戲一聯相贈,三十餘年情,盡在此中:知人明,謀國忠,愧不元輔;同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哥,季高向你賠罪了。」曾國荃很激動。

「不是賠罪,這正是季高的光明處。」曾國藩緩緩站,握著扶手立著,後離開靠椅,在屋子裏慢慢走了兩步。「知人明,謀國忠,愧不元輔」,他在裏默默唸著,了處理津教案期間,總理衙門轉來的左宗棠的信。那封信激烈的態度、尖銳的言辭,指責津案辦理的錯誤,讚揚津民的愛國熱情,就差沒有明罵他是賣國賊了。左宗棠的名望位,當時這封信給曾國藩的壓力痛苦知。今這「謀國忠,愧不」的話,豈不是委婉表明了左宗棠對曾國藩處置津案的肯定?因津案身受巨刺激的前湘軍統帥,是麼需別人在這件情對他的理解,尤其是像左宗棠這樣的人的理解!曾國藩不僅因此化除了與左宗棠的年嫌猜,甚至於對老友生發感激情來。他突停腳步,重新坐在靠椅,右手習慣摸著鬍鬚,笑著對弟弟說:「沅甫,我給你講一個關於季高的最新故。」

「左季高的故最,今後編一部書。不知哥又聽了什麼故。」

「左季高在蘭州當陝甘總督,當年他隱居的東山白水洞幾個鄰居他,當藉此觀光觀光,於是寫封信寄蘭州。左季高回信邀請他們,並且寄來三個人的盤纏,白水洞三個老農夫結伴同行,跋山涉水了西北。左季高見這三個老鄉,比見朝廷派慰勞的欽差臣還高興。

「一連三跟他們在一吃飯,與他們共一個銅水煙壺吸煙,暢談在東山耕的往。左季高待微時鄉鄰的真情實意,令部屬們感慨不已。

「這晚飯後,季高又與三個鄉鄰隨便聊。氣熱,他乾脆脫衣褂,露一個腹便便的肚子,躺在靠椅。他搖著蒲扇,問鄉鄰:『你們,今日左三爹爹與昔日左三爹爹有什麼不同沒有?』一個說:『你老跟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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