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雨滂沱 十 不信書,信運氣

正月十四日,是光帝賓的日子,曾國藩為感謝光帝的知遇恩,每年這一在光帝的神主面前插幾炷香,再行三跪九叩禮。今,他勉強行完禮後,覺十分疲倦,剛一坐,腦子裏便浮現二十三年前那一的情景來。

明就是元宵節了,三十九歲的禮部右侍郎曾國藩正在修鬚刮面,準備席明晚穆相的盛宴。穆彰阿每年正月十五日將己門生中的顯宦們邀來府中聚會一次,藉聯絡感情,被邀請者亦備感榮幸。他們早早準備了奇珍異寶,在這一孝敬座師。曾國藩與眾不同。他在這一送給恩師的總是一幅字。這幅字選的是他一年中最意的一篇古文或幾首詩,內珍藏、其厚錢的淳化箋書就。他關門來,凝神斂氣、一筆不苟寫三四。寫後,再送柵欄一專為王府裱糊字畫的百年老店——海麻子裝裱舖,由海麻子的五世孫海老闆親裝裱。待一切弄熨貼了,曾國藩便在年初二這,給穆彰阿拜年的時候,親手送給恩師。穆彰阿每年接這份禮物後,照例是樂哈哈誇獎他的字又進了步,詩文比年的。了十五日這一,這幅字被懸掛在客廳的顯眼處,於是來觀摩,口稱讚。這時,穆彰阿則坐在廳中的太師椅,手中滾動著兩顆墨綠色闐玉球,笑微微望著他。此刻的曾國藩,是他一年中最為意的一。

面刮,鬍鬚修了,剃頭匠拿來一面玻璃鏡。鏡中的二品員年輕儒雅,氣色旺盛,是一副前途無量的氣象。剃頭匠在一旁恭維不止,曾國藩給他雙倍的工錢,忽荊七進來,神色慌忙說:「人,剛才部裏匡老爺派人來,請人速園子裏,說是皇立太子了!」曾國藩吃一驚,吩咐備車,一面趕緊穿靴戴帽,車直奔圓明園。

光帝今年六十九歲,患病兩年了。半個月前,宮中就傳病危的消息。變的裏準備早已有了,但於對皇的情感,曾國藩仍不願意這件發生。清代雍正後,鑒於康熙朝因先立太子引諸皇子爭奪帝位的弊病,改為秘密建儲。皇帝一旦在裏定繼位者後,便將他的名字寫兩份,一份藏在身,一份密封於建儲匣內,此匣放在乾清宮「正光明」匾後。皇病危時,由親貴王臣共同打開身邊密藏的一份,並將建儲匣從「正光明」匾後取啟封,會同廷臣一同驗,無誤後再公於世。

光帝的皇位繼承人,兩年前便定來了。那年春在南苑獵,皇四子奕(左言右寧)一矢未發,光帝問他為何不獵,他說不忍傷生干。光帝一時高興,竟忘了祖制,當著臣面親口說立奕(左言右寧)為太子,且從那後對奕(左言右寧)另眼相。但畢竟沒有履行過祖宗傳來的正式手續,發生萬一。誰來繼統,這是人間一件。國的前途,個人的命運,寄託在他一人的身。曾國藩催馬伕快馬加鞭,生怕遲了,趕不見最後一面。

馬伕使勁抽打著鞭子,兩匹蒙古青馬像瘋了似向西奔跑,鼻孔裏呼的氣,立刻被嚴寒化一團白霧。還是晚了!馬車剛園門口,便聽一片山搖動似的哭喊聲。光帝駕崩了!曾國藩一聽,立刻暈倒在馬車裏,半才甦醒過來。光帝對他的聖恩太重了。他的尊榮,他的富貴,及他的族的榮耀,全部於光帝的浩蕩皇恩。年輕的禮部侍郎擦乾淚水,立即投入耗資巨、禮儀繁瑣的喪籌備中。他奉獻的不僅僅是盡責盡力、任勞任怨,更重的是他他的庭對皇的一片耿耿忠。喪結束,他捧著頒發的遺念衣物,悲從中來。

隨來的是咸豐帝罷黜穆彰阿,清除穆黨,意料不的變故使他目瞪口呆,他算是親身領略了官場榮耀後面的險惡。從那後,曾國藩更加兢兢業業,謹慎微,同時,更加深化了對光帝的思念。後來,每當機不順,與咸豐帝、慈禧不協的時候,這種思念便愈顯強烈——

「唉,不一晃二十三年過了!」曾國藩從往的回憶裏走來,進入了現實,一眼見穿衣鏡中那個佝僂衰朽的老頭,頓時涼背脊,萬念俱灰!這一夜,他又失眠了,快亮的時候才朦朦朧朧睡。剛一合眼,便光帝正坐在養殿東暖閣裏批閱奏章,見他來,便手相招。他走過,跪著。光帝一反平時的不測威,竟顏悅色與他拉常來。說著說著,光帝頭一偏,碰龍案,曾國藩嚇叫一聲。醒來時,才發現全身衣褲已汗濕了。

「光爺我了,他老人我陪伴了!」曾國藩裏,頭又暈來,伴隨著肝部一陣陣疼痛。他再次明白意識在世日不會太久了,他趁著頭腦還清醒的時候,將己裏常常思考的情告訴九弟兒子。

聽說哥了幾又病倒,曾國荃已知不妙,為了給哥添幾分喜悅,他終於決定將李臣章送的金毛全虎皮今就轉送給哥。

「你哪有這種東西?」當曾國荃這張虎皮展開時,曾國藩甚為驚喜。他撫摸著又長又軟的金黃色黑條花紋的江南虎皮,愛不釋手,對九弟的這份厚禮十分滿意。頗為遺憾的是,十年前沒有它,那時襯托湘軍統帥威風的,是一張仿製的假虎皮。

「這是祥雲的弟弟送給你的,他還送給了我一張。」見哥喜歡,曾國荃裏高興,他後悔進府的當沒有送。

「祥雲的兄弟?他現在哪裏,他怎麼會有這樣的虎皮?」

李臣典死後,李臣章找過曾國藩次,故記憶深。

「我這次在荻港碼頭偶爾遇著了他,還在那裏做了一的客。」曾國荃兩眼閃著亮光,將他在猛虎山一的情形,繪聲繪色告訴了哥。最後,他懷著一種極的新鮮感說,「哥,你概沒有吧,當年的湘軍會與它的死對頭長毛結伙股,走一條既不擁戴朝廷,又不與百姓對的三條路來。這世情的變化真令人不思議!」

說完,他凝神望著哥,急切等待著回答。曾國藩沒有答腔,是不斷緩慢梳理著他的花白長鬚,兩眼微微閉著。就這樣,兄弟倆相對沉默了整整一刻鐘。前吉字營統帥,不明白前湘軍統帥在長時間的沉默中究竟些什麼。

「沅甫。」曾國藩終於開口了,親切叫了一聲弟弟,並充滿著仁愛、友悌的目光望著他。「今早晨宣宗爺已向我招手,我早就應該回他老人身邊了。今夜,我們兄弟倆將裏話聊聊,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話別了。」

沒有猛虎山的經歷竟引哥這麼長的沉默,沉默後的語言竟是這麼淒愴,曾國荃神色沮喪,說:「哥,你莫說這樣的話,你才剛過六十歲,祖父祖母享高壽,父母年近古稀,你為國建了功勳,為族立了功勞,祖宗神靈會保祐你長壽的。」

「我無德無才,不敢與父祖輩相比,至於說我是國的功臣,這是你一部分人的法。」對於胞弟這番衷情的安慰,曾國藩周身感溫暖。他苦笑著說,「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我是國的罪魁禍首。」

「哥,你怎麼說這樣的話?」原吉字營統帥一貫拯救朝廷的特功臣居,他他身邊的一批榮獲重賞的將領們從來沒有過,功後面竟還潛伏著過。正因為此,金陵攻後,他覺伯爵賞不足酬勞;鄂撫任他目無官文,就連新湘軍的失敗,他認為無損他的英名。相反,他在荷葉塘買田屋,是理所當的。

「沅甫,你為長毛的滅亡是因為湘軍的緣故嗎?」曾國藩注視著九弟,目光雖沒有往昔的威厲,但仍使人不敢逼視。

「旗兵、綠營雖參與了一些戰,但他們不主,打敗長毛的功勞,應當屬於湘軍。」曾國荃本在後面再添幾個字——首先屬於湘軍中的吉字營,話嘴邊,又沒有吐。

「錯了,沅甫。」曾國藩輕輕搖了搖頭,「這一切是氣數使。」

曾國荃睜眼睛望著哥。這位貢生身的九帥,就不願意按著哥的指教書本深究。他崇尚的是刀兵武力,注重的是眼前的實利,從不善於抽象的深遠的哲理思考,不相信種田人常說的八字命運。他認為前者失於迂腐空泛,後者又失於懦弱無,他做英雄強者,做命運的主人。

「沅甫,哥實話對你說,你的吉字營為主的湘軍,根本就不是就偉業的軍隊。當,聽這話,為吉字營的統帥,你裏是不會舒服的,但哥是湘軍的創建人,是最時人數達二十萬的湘軍水陸兩支人馬的統帥,若不是真正的實情,哥我會這樣說嗎?」曾國藩端茶杯喝了兩口茶。十年前,他一連說兩個時辰不喝一口水,現在他的舌乾口燥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

「湘軍或許不與商湯周武師相比,但論功績,我不在岳軍、戚軍,後期軍紀固不甚佳,岳、戚兩就一定書所說的那樣?我就不信!這一點,還是左季高透。一部二十三史

(本章未完)

九 最後一局圍棋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