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的一種讀法 何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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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為說集《鬍子有臉》寫了篇有趣的序:<畫>,說集談的不是說,卻談畫。其中提《清明河圖》,說:

果我糊一盞走馬燈,我會選張擇端的《清明河圖》了。那條河將永遠流不盡。

古希臘那位哲人赫利克利特的學生克拉底魯又怎麼說呢?人連一次不踏進同一條河流。一切皆流,一切皆變,惜他沒有真正領會老師的辯證法。《清明河圖》是一幅流動的風景,房子鱗次櫛比,路滿是騾子、毛驢、馬匹、牛車、轎子駝隊,夾雜著尚、士、乞丐、官吏、江湖郎中、算命先生、商賈、船伕攤販。拿一個放鏡來,一厘米一厘米仔細畫裏的船釘、蓆紋、水縐、疊瓦、排板、傘骨、虹橋彩樓歡門。衙役在官署門前打盹睡覺,十字街頭,打扮像取西經那玄奘似的行腳僧走過來了,經過趙太丞門外那口四眼井,經過一座圍著許人聽說書的茶棚。啊啊,茶棚裏的說書人,他正在講甚麼故呢?

文字與繪畫同異的討論,並非本文的旨趣:這方面,久已汗牛充棟。我提的是,喜歡畫,他的品,許從畫的角度一些甚麼。當,這不會是一種簡單的回溯、對證的活動。何況,一個人的閱讀經驗,尤其像西西這種,興趣太廣泛,又不斷更新,並不容易說清楚。這裏嘗試說明《清明河圖》的讀法,正啟發我們回西西的說:《我城》。傳統的舊讀法,由於媒介的跨越,變陌生化,竟提供新的感受。不過,這畢竟是一種閱讀的試探,並不意味這就是唯一的讀法。其他的讀法,著,我樂於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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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啟蒙時代的赫爾德J. G. Herder分別繪畫與文學時,認為前者,觀賞者面對的是完

了的品,即時獲整體的感受;後者則需一段延續的閱讀過程,經驗漸次開展,逐步完(見《批評林》,轉引伍蠡甫:《中國畫論研究.試論畫中有詩》)。這仍是空間藝術與時間藝術辨;處是已開始從接受者的角度著眼。前此,萊辛有在評劇時才重視觀眾。西方十九世紀塞尚前的繪畫,即使龐米開朗基羅的《創世紀》,是九個獨立單元的組合,各有焦點,母題雖共通,畫與畫卻並非有機的結合。不過,無論赫爾德、萊辛,受時空的困限。赫爾德的法,拿來中國的長卷,比方宋朝的《清明河圖》,並不適合。

中國的長卷畫,運的往往是移動視點,移動視點是從山水畫發展來的一種特殊學風格,異於西方的焦點透視。中國畫老早就打破固定視點的限制,不同空間,至不同時間的觀察,情思做主宰,組織在同一畫面。他們並不滿足於「近遠」的客觀空間,追求「中丘壑」的靈空間。傳統有所謂六遠法,即郭熙所云高遠、深遠、平遠;韓拙另外補充闊遠、迷遠、幽遠。今人王伯敏則歸納為「七觀法」。七觀法簡言,是這樣的:「一曰步步,二曰面面,三曰專一,四曰推遠,五曰拉近;六曰取移視,七曰合六遠。」(見<中國山水畫「七觀法」謅言>)

七觀法既是中國畫觀察,表現的方法,是觀賞的方法。這些,跟西方建立在幾何學的透視法不同,許不夠「科學」,是符合中國人觀賞山水的習慣:與其立足固定的位置、靜止觀,倒不置身其間,開放視野,這兒走走,那兒走走,高低遠近瀏覽。這符合中國人處理「人關係」的哲學精神:與其對立於,方設法控制,套夾棍向它迫供,倒情願謙遜承認人無非的一部分,尋求物我的諧。跟尋求諧的關係,儒二方法雖異,目的則一。何況,客觀的規律,畢竟並不等同藝術的真實。

中國繪畫這種獨特的手法,尤其利於表現繁富的題材。張擇端的《清明河圖》高二十五點五公分,橫長三百二十五公分,取全景式構圓,由疏靜的郊野發,一路隨汴河延伸,移步換景,虹橋近觀者的一邊,見毛驢馱貨橋,平民拉套橋,視點由平視轉移為俯視,轉移順適妥貼,令觀者渾不覺。此外,遠的不一定,近的不一定:「遠人」居「有目」,我們甚至見推車夫的汗珠。人物雖概括隨意,形神生動。至於屋瓦船釘細緻清晰,呈現界畫的技巧(一種借助界尺畫建築物的畫法,張擇端乃界畫身),但沒有消失點,有些更發散形。

畫這樣畫,同時預設:觀者這樣。魯迅說「西洋人的畫,是觀者為站在一定處的,但中國的觀者,卻向不站在定點。」(《且介亭雜文.連環圖畫瑣談》)手卷(長卷)的法,應該是觀者己動手,由左邊開卷,右邊收卷,邊走邊,所古稱「行子」。在觀賞者面前,那視野恰就像一本攤開的書。前面,是未知的旅程,讀者逐步發現。就這方面言,中國手卷的意念,居與西方「接受學」的理論所見略同:關閱讀的過程,文本有待讀者使具體化。

當我們全卷展開,就像終於登了山頂,放眼全景:但更的時候,還是隨人船,或者擠在橋邊,橋橋流連。視點,不斷移動。空間的變化,令我們同時意識那流逝的時間。這空間的藝術,同時予人時間的思考:汴河原來是時間流,「一切皆流,一切皆變。」所長卷形式,其實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與內容互相依存,其間寄寓了變動不居的意念。

西方十九世紀末期,巴黎一位畫這樣剖:「我觀並且表現一個對象,比方說一個盒子或一張桌子,我是從一個視點觀它的。但果我手拿盒子轉動,或者我圍著桌子繞行,我的視點就變動了。表現每一個新的視點所見的對象,我必須重新畫一張透視圖。因此,對象的實際情況是不通過一張透視圖的三度空間形象完全表達無遺的。完全它記錄來,我必須遵無數的從各個的視點觀的透視圖。」(見《建築空間論》布魯諾.賽維著,張似贊譯)對時間的醒覺,乃促立體派的革命:他們在同一的畫面,畫盒子由於視點移位的重疊外形,更同時表現盒子的平面、打開,至破碎的樣子。這是全景式的盒子,流動、複象;是扭曲、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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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長卷的學風格來讀《我城》,是嘗試掌握這說的結構特點。這是關鍵問題。《我城》

末結前,有一段覺式說的插敘(羅伯特.阿爾特Robert Alter所云self-conscious novel。這說寫於一九七四至七五間,當時的中文界,抵還沒有人提「後設說」),寫一個住在廈頂樓的人,喜歡搜集字紙;後尺來量,他有各種各樣的尺,喋喋不休的尺,為是的尺。這次帶回的一堆字紙,裏邊竟有阿果、阿髮、悠悠、阿傻、麥快樂阿北,這是說裏的人物,來就是《我城》這本書。這堆字紙稱「胡說」,胡說披露了己形的「動因」、「方式」,說虛虛實實,其中他提:

——我了移動式敘述(17節)

《我城》曾在香港快報連載,約十六萬字,者每繪配圖,再由素葉版單行本,這是一個非牟利的版社,由於經費匱缺,篇幅有限——當時香港願意版文學品的版社遠不目前普遍,者乃刪五萬字,配圖酌量選,胡說一節刪了(則與柳蘇所說「認真」無關)。香港一位評論了這版本,斷定說的主題何何,再據此貶為結構鬆散、人物面目模糊、文字不夠清通云云。恰中了胡說的預言,尺言其實不虛。這是《我城》又一令人莞爾的方,妙在需某種評論參與完。「欣賞的人創造的人同樣重」,這是《我城》的話。(見12節)即使就當初素葉的《我城》(那是另一種演),見是創新,異於一般情節為結構中的說,對人物、文字有不同的求。

據說藝術品經過近代機械的複製,已經喪失了那種獨一無二的「韻味」。中國手卷那種由觀者手展讀近乎儀式的法,怕不不淪為普及的代價。今數人的,是經由印刷分割,或者裝裱來的複製品。但攤開書本,一頁一頁的翻來揭,是否就有一種傳統觀手卷的況味?《我城》的趣味,即在閱讀的過程裏。我們《我城》翻開,每一個人物或場景的單元不啻一個固定的視點。這一個個視點逐步移動,母需太細的讀者,內在的聯繫。目前這個新版本,還原為約十二萬字,者重畫配圖,再稍加修訂,為每一個單元數字分割,更方便了讀者。

長卷的移動視點,深究來,實是每一個個固定視點的綜合;連貫,不連貫。《清明河圖》屬於前者,富於敘述,荊浩的《匡廬圖》則屬於後者,橫峰側嶺,經局部切割,局部切割的效果仍獲相對獨立的整體感。但無論連貫與否,總需諸貫徹、呼應的精神,高居翰J. Cahill稱為「情感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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