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生活是縮減,便與它對峙

——王波「時代三部曲」的一個蠡測

/張春

二十世紀的說與他們兩、三個世紀的同行前輩最顯著的差異一,是前者往往透過品探討「說是什麼?」這個命題;且總是找不答案。有些時候——在一些高明的那裡——答案常常被刻意隱藏來,或者,他們寧找不那答案。因為在這樣眼中,「說是什麼?」不是一個解釋的陳述便回答的。關於它的思索還包括了本人的實踐在內;總會:在他前兩、三百年乃至兩、三千年,甚更久遠的歷史裡面,早就現過無數計的說故的人。「說是什麼?」便不是一個教科書式的術語及其體系所包攬囊括,是無數計的生活中的人對那生活的思索、像及——更重的;進一步詢問思索、像本身的意義。這樣的比他們的同行前輩追問了更的是:說與哲學歷史間的聯繫究竟何?即使他們的品未必較後者更加偉。

假這樣一位生於一九五二年的北京,文革時期在雲南插隊、在山東當過教師,街工廠幹過工人,進入學工科就讀,又入研究所學文科,乃至遠赴國匹茲堡學取文科碩士學位,再學電腦、至統計系做助教,回中國後還分別在中國人民學北京學教書,他會寫什麼樣的品?

王波在《黃金時代》一書的後記中此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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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紀初,有一位印象派畫畫了一批倫敦的風景畫,在倫敦展,引了很轟動——他畫的空全是紅的。觀眾當為是畫存標新立異,當他們步畫廊,抬頭時,發現因為是污染的緣故,倫敦的空的確是磚紅色的。空應當是藍色的,但實際是紅色的;正我們的生活不應該是我寫的這樣,但實際,它正是我寫的這個樣子。

許抱持著一個「文學反映(表現)生活」的真信仰,從較寬泛的角度,王波不例外,是他說「我們的生活……實際,它正是我寫的這個樣子。」,王波並不誠此真。相對,正因為他發現:當書寫介入「應該何」「實際何」的生活間必定造扭曲、展現荒謬及充滿諷刺的時候,他開始暴露這一個層次的問題。

綜觀《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這三部百餘萬言的鉅,讀者一軸貫:人越是企圖透過書寫活動(無論那是紀錄歷史或創說)逼近所謂的生活,就越是遠離生活;反過來說:人越是確鑿不移生活,就越體驗書寫活動無孔不入、無遠弗屆扭曲宰制著生活。更焦慮與困惑是:果書寫活動正是某人的生活,又當何?

☆黃金時代☆

《黃金時代》裡的王二敘述了他陳清揚間激烈動人的愛,使這愛激烈動人的「偉友誼」(王二諷謔的語)背後還有一份不或缺的觸媒:王二的「代材料」;在這個二十一歲的插隊知青他麗率真的情人間,還有一個隨時求倆人坦白體關係細節的「面」,正是這個「面」(從較低層的人幹部整個權力機制的隱喻)使主人翁兼敘述者王二有了諷謔的格調與神韻。他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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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我的代材料最有文采。因為我寫這些材料時住在招待所,沒有別的幹,就像專業一樣。

王波在此奠定了他為一位說的主關切——這份關切一直貫穿著他的寫生涯;他試圖透過最原始、簡單、質樸、且為說們再三揉製不厭的愛情告白來指襯人「抗拒的深度」。

淺薄的反對者(無論他們是否經由運動或革命取權力,變另一個「面」)真正的謬誤是欠缺「抗拒的深度」是王二(毋寧甘冒現當代文學研究慣例不韙逕指為者王波的化身)寧藉由愛情這個幾乎無人夠抗拒的處境題材來宣示;無深度則不抗拒。為什麼將俗不耐的愛情告白視為一種「抗拒的深度」呢?理很簡單,因為者王波有一種塞萬提斯式的覺——塞萬提斯對庸俗浮濫的騎士文學嗤鄙尤甚,又對它的操熟極流——王波便這份覺灌注說的主人翁兼敘述者王二身,使王二在不同的故中一則與愛情密不分的告白(包括的啟蒙、青春的騷動、長經驗的核價值建立等等)來掩護他的深度抗拒。抗拒無所不在的「面」的窺演式偵伺與監控;其深度的特徵一是者讓王二敘述且演的不是《一九八四》那樣單薄的悲劇,在《黃金時代》裡,我們讀嬉笑怒罵的豐富生活情感。

☆白銀時代☆

了《白銀時代》,王波失了名字,變一個純粹的「我」,「我」任職於寫公司(很容易令人中國陸各的「場」「文聯」組職),是一個「頭頭」,除了己正在寫一部有關師生戀題材的說外,還負責批改刪削手的稿子。至於他己的稿子,呈給面的「頭頭」批閱。「我」在這個故裡展延了《黃金時代》裡對書寫活動的反省。質言:一種無法擺脫意識形態工具糾纏的書寫活動虛矯。

這層反省實則已覆按了《黃金時代》裡堅持暴露愛完整細節的王二及陳清揚藉「代材料」書寫活動爭取我尊嚴的底蘊,是「我」在全文十二節中此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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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愛經歷,有必在此補充幾句:你所知,這種前是不讓寫的。假我寫了,面就槍斃有關段落,還批一句:脫離生活。現在不僅讓寫,且每部有關愛情的說有一些,是不准太過分。這就是說,不過分的愛描寫已經了生活本身。

,王波的命意不在重彈《黃金時代》愛為抗拒武器的舊調,他更在十六節中直指「生活」這個語詞的空泛及其與「描寫生活」虛矯書寫活動,乃至於「體驗生活」偽飾姿態的辯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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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知,說裡准許虛構,所沒有什麼真正的說。但它分你真正寫的說你不寫的說。還有另外一種區分更有意義:有時候你真正在寫說,但更的時候你是在過著某種生活。這做愛相仿:假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雙方做,那他們就是真正在做愛。假他們不,別人卻求他們做,那就不是做愛,是在過夫妻生活。我們坐在辦公室裡,不是在寫說,是在過寫生活。在這種生活中過膩了,就體驗生活——這應該說是個錯誤。體驗的生活你在過的生活其實是毫無區別的。……真正寫,就必須從所謂的生活裡逃開。真正寫,就必須生活外。但我不敢告訴這個結論。我膽子很,不敢犯錯誤。

在這段不慍不火的譏譏人裡,王波超越了對「面」的威權機制或政治氛圍的譴責控訴,他走比薩米爾欽、奧威爾、赫胥黎還遠;更明確說:王波所關切的已非純是宰制機器由人間老生常談的敵意,是說這個體制生活間的頡頏或對壘。

收錄於《白銀時代》的<未來世界>將「與生活對峙」的戰線拉長,使說有了傳記歷史這兩個盟友。<未來世界>分為<我的舅舅><我己>兩篇。敘述者——一個歷史學——「我」在篇中為舅舅打造了兩個不同版本的身世。讀者輕易分辨孰為「真」(傳記),孰為「假」(說)。不過者的意圖並不在這樣的分辨。他讓這位歷史學的「執照」被版署吊銷——因為「我」所寫的<我的舅舅>(其實就是讀者察覺其為「假」的「說」)傳記名發表在《傳記報》,犯了「直露」「影」的錯誤。「我」於是失了信卡、住房、汽車、學位、身分證及一切文件檔案記錄。「我」被「重新安置」,變了建築工人M。M最後恢復原來生活(包括姓名、身分、執照、房、車乃至信卡)的代價是籐條鞭打屁股及不再發表品。

是;不發表品非但不意味著不寫,不發表品反是寫「更直露的書」的掩護。我們一方面將「我」的這個遭遇視為對檢查制度或國政權的譏諷,這樣失過淺。深入翫味,則「我」的不發表品,正是與被禁制的「寫生活」決裂斷離,延續了《白銀時代》中那個真正「寫就必須生活外」、「從所謂的生活裡逃開」的主題。

對王波——及說中敘述者兼主人翁——言,生活註定是「被縮減」的;無論它是被政治縮減、被權力縮減、被歷史或傳記的載錄書寫所縮減,抑或是被活著的人無覺、無意識所縮減。是,說這個「生活外」「從所謂的生活裡逃開」的行動才具有意義。因此,收錄於《黃金時代》的<我的陰陽兩界>一章二節裡,才會有這樣的題眼:

作為破鞋的陳清揚——有幸讀過王小波  /王丹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