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二年輕時在北京一豆腐廠裡當過工人。那方是個雜院,人說過是某省的會館。這就是說,當北京城是一座灰磚圍的城池時,有一批某個省的官商人等湊了一些錢,蓋了這個院子,給進京考試的舉人們住。這件太久遠了。它是一座細磚細瓦的灰色院子,非常的老舊了;原來概有過高高的門樓,門前有過馬石栓馬樁一類的東西,後來沒有了,有一座水泥門樁的鐵柵欄門,門裡面有條短短的馬路,供運豆腐的汽車入。馬路邊有一溜鐵皮搭的車棚子,工人們班時行車放在裡面。棚子的盡頭有個紅磚砌的房子,不論春夏秋冬裡面氣味惡劣,不論黑夜白裡面點著長明燈,那裡是個廁所。有一段時間有人在裡面的牆畫體畫,人說是王二畫的。
王二在豆腐廠裡當工人時,北京冬的煙霧是紫紅色的,這是因為這座城裡有百萬個煤爐,噴帶有二氧化硫的煤煙來。當陽光艱難透過這種煤煙時,就別的顏色留在頂了。這種顏色他時候見過的煙霧很近似。對於顏色,王二有特別的記憶力。但是不管你信,不信罷,他居是個色盲。早知己是個色盲,他不學畫,這樣給己省不少的麻煩。
王二在豆腐廠當工人時,不知他是色盲,將來當不了畫。相反,他們知他右手的手指老是黑黑的,別人不這樣。這說明有他經常拿著炭條畫素描,別人則不畫。廁所牆的體畫正是炭條畫的。除此外,畫在白牆的體女人雖是一幅白描,有寥寥數的幾根線條,那幾根線條卻顯很老練,很顯是經常畫才畫來。這些足證明是他畫了這些畫。那個女人被畫來後,一直廁所的人相安無。直後來有人在面細鉛筆添了一個毛扎扎的器官一個名字,問題才變嚴重來。照他來,原來畫的後來往添東西的顯不是一個人。但是這些話沒人肯聽。人廁所的牆重新粉刷了,是過了沒幾,又有人在廁所裡畫了這樣一個女人,並且馬又有人添了同樣的東西,這簡直就是存搗蛋了。你知,人在那個女人身邊添的名字是「老魯」,老魯是廠裡領導(革委會主任)的名字。這位老魯當時四十五六歲,胖呼呼的,兩個臉蛋子就像抹了胭脂一樣紅撲撲的,其實什麼沒抹。說話就像吵架一樣,有時頭髮會像孔雀開屏一樣直立來。是領導,這就是說,是面派來的。有沒,一樣的做豆腐,賣豆腐。但是誰不犯手。當時還沒有證據說是王二畫了那幅畫,就常常朝王二猛撲過來,撕王二的臉。幸虧這時旁邊總是有人,攔住。後就朝王二吐吐沫。吐吐沫吐準需一定的練習肺活量,老魯不具備這種條件,所很少吐中王二,吐別人身了。
廁所裡的那個女人畫在尿池子的方,跪坐著,手揚在腦後,有幾分像丹麥那個紀念安徒生的人魚,但是手又揚在腦後,呈梳妝的姿式。那個毛扎扎的器官畫在肚皮,完全不是方。這說明在這畫亂添的人缺少碼的人體解剖知識——假老魯的那部分真長那麼靠的話,會給的生活增加極的困難。進來的人在面撒尿,尿完後抬頭來,同時打幾個哆索。後就收拾衣服了。我猜就在打那幾個哆索時,那位不知名的畫畫了這個女人——總共不了五秒鐘,但是這五秒鐘幾乎讓王二倒一輩子的楣。
王二在豆腐廠裡當工人是一九七三年的,當時北京城顯十分破敗,這是因為城裡的人衣著破舊。當時無所謂時髦,無所謂風流,沒有什麼財產。沒有流行音樂,沒有電影,在百無聊賴中,每個人找別人的麻煩。
一九七三年早已過了,廁所裡的畫是一件很常見的東西,像老魯那樣的人無甚新奇處。所我們的論述,就一幅過時的新聞圖片,不覺它有什麼吸引人的方。有一種情況會使這一點發生變化,就是那位王二恰巧是你。這一點考慮在內,一切就不一樣了。
二
的時候我當畫,但是沒當,因為我是色盲。我經常懷疑己有各種毛病,總是疑不對,比方說,我懷疑過己有精神病,夢遊症等等,沒疑對。因此正確的懷疑方式是:當你當畫時,就懷疑己是色盲;當音樂時,就懷疑己是聾子;當思,就懷疑己是個傻瓜。果沒有那種毛病,你就不會當那種人。當,我當畫的原因除了色盲外,還有別的。這些情況我慢慢就會說了。
前幾年,夏我們歐洲玩。當時我是個學生,乘著放暑假來玩,我一的還有我老婆,是個學生。我還當過工人、教師等等,但當最久的還是學生。我們逛了各種各樣的方,最後了比利時,布魯塞爾有個現代藝術畫廊,雖我們一點不懂現代畫,但是,表示我們是有文化的人。那個畫廊建在,像一個口井,有一螺旋走廊從面通井底。我順著走廊走,左面是透明的玻璃牆,右面是雪白的牆壁,牆掛著那些現代畫。我走達利的畫前,他畫的那些半空裡的塔樓,肢細長,伸展雲端的人馬。這時我的右手忽抽筋來,食指忽左忽右,不知犯了什麼毛病。後來我才發現,它是掙扎著寫個繁體的「為」字來。這種毛病前有過,且我夢時,經常夢見紅磚牆有個「為」字,像一顆巨的牛頭。後來我在那個畫廊裡坐了半,一件時候的。
時候我住在一所學裡,有一午從裡跑,處的磚牆白粉寫著字標語,「為了一零七零」,這些字的樣子我記很清楚,連周圍的粉點子全記很清楚,但是我當時一個不認識。我記「為」字像牛頭,一字像牛尾巴。果細一牛頭牛尾的來路,就會裡那些五彩繽紛的畫書。我順著那些磚牆,走了學校的東操場,這裡有巨人來來,頭戴著盔帽,手裡拿著長槍。我還記是紫色的,有一個聲音老從來,耳膜撕裂,所我時時站來,摀住耳朵,聲音堵在外面。我還記幾次有人對我說,孩子回,這兒危險。一般來說,我的膽子很,聽說危險,就會躲來,但是有例外,那就是在夢裡。沒有一回做夢我不殺幾個人的。當時我就認定了眼前是個有趣的夢境,所我歡笑著前進,走進那個奇妙的世界。說實在的,後來我見的達利畫的很有近似處。實達利一九五八年沒過中國,沒見過煉鋼鐵。但是他雖沒見過煉鋼鐵,見過別的。由此我對超現實主義產生了一個概念,那就是一些人,他們童年有一條歪歪扭扭的時間隧。當這一點不說穿,說穿了就索無味。
五八年我走了操場,走一些奇怪的建築間,那些建築頂有奇形怪狀的黃煙筒,冒紫色的煙霧。那些煙霧升入空,就空的紫色混為一體。這給了我一個超現實主義的法,就是空是從煙筒裡冒來的。但我不是達利,不煙囪裡冒的空畫在畫布。除此外,周圍還有一種神祕的嗡嗡聲,彷彿我置身於千萬飛翔的屎殼郎中間。後來我再這個廣場,這些怪誕的景象就不見了,剩平坦的廣場,這種現象叫我欣喜若狂,覺這是我的夢境,為我獨有,因此除了我,誰沒有聽見過那種從來撕裂耳膜的聲音。隨著那個聲音一聲怪叫,我人一湧一個怪房子前面,別人長槍在牆扎了一個窟窿,從裡面挑一團通紅的怪東西來,那東西的模樣有幾分像沙其馬,又有幾分像牛糞,離它老遠,就覺臉發燙,所有的人圍著它欣喜若狂——這情景很像一種原始的祭典。現在我知,那是煉鋼鐵煉的鋼,是生鐵鍋的碎片組的。——我哥哥當時在念學,他常常一幫同齡的孩子一,闖附近的農民裡,叫一聲「煉鋼鐵」,就人飯的鐵鍋揭走,扔憐的一毛錢,那個鐵鍋就拿廣場砸碎了——沒煉時,散在就像些碎玻璃,煉過後就黏在一了。但是我當時為在夢,就欣喜若狂——雖身邊有人,但是我覺有己在欣喜若狂,因為既是做夢,別人是假的,有我是真的。這種狂喜,達利畫在畫布的一模一樣。等後來知別人經歷過煉鋼鐵,我就感無比的失望。
後來在布魯塞爾的畫廊裡,我達利的畫有個光屁股人,在左角歡呼雀躍。那人概就是他己吧。我雖沒西班牙,但是知那邊有怪模怪樣的塔樓,還有些集體發神經的狂歡節,了時候打扮怪模怪樣。所沒準他三歲時見了什麼怪景象,就為己做了個怪夢,傻高興一場。狂歡節這個概念不算難,了四五歲就理解。煉鋼鐵是個什麼意思,就是了十幾歲懂不了。我是五二年生人,五八年六歲,當時住在一所學裡。所我怎麼不理解哇哇叫的是高音喇叭,嗡嗡叫的是鼓風機,一零七零是一年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