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將盡時,我告訴X海鷹這樣一件:六六年的盛夏時節,當時文化革命剛鬧來。我在校園裡遛彎時,我爸爸被一夥學生押著遊街。他概算個反動學術權威吧。他身穿了一件舊中山服,頭戴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那帽子一眼就是號字紙簍為胎糊的;手裡拿著根棍子,敲著一個鐵簸箕;當時遊街的是一隊人,他既不是走在一個,不是走在最後一個;時間概是午三點鐘;氣是薄雲遮日。總言,我見他後,就朝他笑了笑。回後他就我狠揍了一頓,練拳擊的打沙袋沒那麼狠。雖我一再解釋說,我笑不是什麼壞意思,但是不管什麼。當時我氣咬牙切齒,發誓恨他一輩子。但是後冷靜了一,又誓言撤銷了。

從我記來,我爸爸就是個禿腦殼,腦袋很。在文化革命裡他不算倒楣,總共就被鬥了一回,遊了一回街,不知怎麼這麼巧,就被我見了。此後他對我就一點不理解了。比方說,在我十五歲時,他說:這孩子這麼點歲數,怎麼就長絡腮鬍子?我在裡笑一聲,他發感慨:這叫什麼動靜?像日本鬼子打槍一樣!不過我的外表是有點怪:沒有塞外吹過風,臉就像張砂紙;沒幹過什麼重活,手就硬像鐵板一樣。不過這些就扯太遠了。我爸爸我狠揍了一頓後,我開頭決定恨他,後來一:他是我爸爸,我吃他喝他,怎麼恨他?果恨那些學生,人又沒有揍我,怎恨人。從那後,我沒恨過任何人。後來在豆腐廠裡,雖過恨畫了體畫給我帶來無數麻煩的傢伙,但我不知他是誰。等知他是窩頭後,就一點恨不來了。

我告訴X海鷹說,我很愛我爸爸。理由除了從他一直供養我外,還有從他每打我。這對我處很,因為我們打架時總對方打哭了為勝。我從來就不會被人打哭,像練過鐵布衫金鐘罩一樣。據我所知,練橫練功夫必須磚頭木棍往己身排打。我爸爸來打我,就省了我的排打功夫了。因為我是這樣的愛他,所老盼著他掉土坑裡,後由我他救來。這時候我還數落他一頓。受幫教的時候,我總盼著X海鷹有一會掉進土坑,後我救來。但是這兩位走路很,從來不往溝裡走,辜負了我的一片。

幫教時,我告訴X海鷹我爸爸的,聽了後皺皺眉,沒有說話,概覺這些情不重。其實這些話是很重的。對於不恨的人,我愛來化解仇恨。我愛了。

有關我愛X海鷹的,必須補充:這種愛愛氈巴的愛不相同。氈巴這傢伙,見了我總是氣急敗壞,但又對我無奈何,這個樣子無比的愛,對我來說他簡直是個快樂的源泉。X海鷹對我來說就是個痛苦的源泉,我總是盼掉進土坑。儘管此,X海鷹還是讓我魂夢繫。人活在世界,快樂痛苦本就分不清。所我求它貨真價實。

一九七四年的一月五月,我在豆腐廠那間辦公室裡X海鷹扯東扯西,裡恨恨死。這種恨佛洛伊德的話來說,又叫做愛恨集,與日俱深。後來我既不恨,不愛,各過各的,但那是後的了。

我告訴X海鷹,從六七年春開始,我長的校園裡有喇叭在哇哇的叫喚,所有的人在互相攻擊。爭執不休,動口不動手,挺沒勁的。但是過了不久,他們就掐來了。對於非北京生的讀者必須稍加解釋:蛐蛐鬥架謂掐。始摩翅做聲,進摩鬚挑釁,最後就咬一團,他們掐了來,從揮舞拳頭開始一個文明史。初那些學生像原始人一樣撕打,這時我的結論是世界的本質是拳頭,我必須改進己的格鬥技術;後來他們就滿揀石頭。了秋季,我估計兵器水準達了古羅馬的程度:有鎧甲,有刀槍,有投石器,有工塔樓。就在這時我為一個工程師參加了進,這是因為我有一派的兵工水準太差了。他們的鎧甲就是身前身後各掛一塊三合板,面貼了一張毛主席像,陣時就像一批王八人立了來。至於手的長槍更加不像話,乃是一根鐵管子,頭手鋸斜鋸了一,弄像個鵝毛筆的樣子,他們管它叫「拿筆做刀槍」,他們就這樣一批批開前線,對方手使鋒利的長槍,瞄準他們前的毛主席的人中或者印堂輕輕一扎,就他們扎死了。這真叫人不過,我就跑了,教他們鍛造盔甲,校工廠裡的車刀磨製矛尖。那種車刀是硬質合金做的,磨的長矛鋒利無比,不管對方穿什麼甲,輕輕一扎,就是透涼。不我說,你就知他們是些學文科的學生,否則不著請一個中學生當工程師。但是我幫他們忙就是兩個月,因為他們的鬥爭入冬就進行了火器時代,白跑武裝部搶槍,晚互相擊。在這個階段他們還請我參加,但是我知參加了是個角色,就回了。在我來造槍並不難,難在造彈藥,我需找幾本化學書來,提高修養。再後來的知,了冬快結束面就不讓他們打了,因為面覺他們進化太快,再不制止就互擲原子彈,北京城炸平。在此前我的確過點核子物理方面的書,便跟形勢。後來我又決定不這方面的書,因為我不喜歡物理學,覺知個概就了,真正有趣的是數學。我對科學感興趣的就是這樣的。

我告訴X海鷹這些時,冬將盡,外面吹的風已經帶有暖意。假春暖花開為一年計的話,眼又過了一年。眼前的幫教還遙遙無止期。我覺這一輩子就在這間辦公室裡度過了。在這種時候談時候的,帶有一點悲涼的意味。

除了科學,我對人打架有興趣。六七年夏在我住的方發生過場動矛槍的武鬥。當時我,又怕誰會順手扎我一槍,所就爬了樹。其實沒有誰扎我,別人經過時,是問一聲:孩,那邊的人在哪裡?我就手搭涼棚處,後說:圖書館那邊像藏了一疙瘩。人真打來時,十八九隔挺遠,不真切。有一次例外,就在我待的樹打了來,還有人被捅死了。

當時打仗的人穿著藍色的工服,頭戴了藤帽,還像摩托車駕駛員一樣戴著風鏡——這是因為投擲石灰包是一種常戰術。每人脖子有一條白毛巾,我不知白毛巾有什麼處,許是某種派頭。那沒見身掛三合板手拿「拿筆做刀槍」的那夥人,所穿標準鎧甲:刺殺護具包鐵皮,手持鋒利長槍。乒乒乓乓響了一陣後,就聽一聲怪叫,有人被扎穿了。一丈長的矛槍有四五尺扎進了身子,碼有四尺從身後冒了來。這說明捅槍的人使了不少勁,說明甲太不結實。沒被扎穿的人怪叫一聲,逃一箭外了。

剩那個倒楣蛋扔槍在旋轉,還有我被困在樹。他就那麼一圈圈轉著,嘴裡「呃呃」的叫喚。夏的,我覺冷來了,裡愛莫助著:瞧著吧,已經會發母音,不會發輔音了。

後來我又咬著手指:《太平廣記》說,安祿山胡旋舞,概就是這樣的吧。書說,安祿山手擎銅壺舞,眼前這個人手裡雖沒有壺,身插了一條長槍,彷彿有四隻手,在壯觀方面還是差不。還了些別的,但是現在不來了。因為那個人仰頭來,朝著我揚一隻手。那張臉拉那麼長,眼珠子幾乎瞪了眼眶,我見了他的全部眼白,外加拴著眼珠的那些韌帶。嘴張極,黃燦燦的牙,來有一陣子沒顧刷牙了,牙縫裡全是血。我覺他的臉呈字形,扭了三彎——後他又轉了半圈,就倒了。後來我X海鷹說這件,結論:當時那個人除了很疼外,肯定還覺夢方醒。聽了後呆頭呆腦問:什麼夢?什麼醒?但是我很狡猾躲開了這個問題,說:這個我不知——聽說每個人臨死時是夢方醒。

我X海鷹在屋裡對坐,沒說,就說這類情來了。什麼夢啦,醒啦,倒不是故弄玄虛,是我有感發。因為我覺每個人腦子裡有古怪的東西,當他被一條槍扎穿時,這些古怪的東西一定全沒了。我聽說農村有些迷信的婦女覺狐仙附了體,就滿嘴「玉皇帝」的胡說,這時取一根針,從嘴扎進,馬就醒過來。一根針扎一就有此妙,何況一桿槍從前穿後背?有時候我覺己腦子有點不清不楚,但是不萬不已,還不領略這種滋味。但這已經是很久前的情了。

我長後,讀佛洛伊德的書,這麼一句話:從某種意義講,我們每個人有點歇斯底。這裡我停來,對著歇斯底這個詞發了半的愣。本來這個詞來源於希臘文「子宮」,但是那種東西我從來沒見過,所無從像。我倒十二歲時己做了一臺電源,發各種電壓的直流電,流電;後我就捉了一批蜻蜓,各種電壓它們電死。隨著電壓與直流的不同,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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