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外子從蘇北來信，說他們勞動快結束了，概九月中旬回南京；正九月十五晶晶將滿四周歲，他計劃帶孩子逛中山陵。「來南京有三年了，」他在信中說，「還沒有瞻仰過明孝陵、中山陵，裡總覺對不金陵的山水。」
不是外子提醒，我真還不晶兒的生日。這幾年在中國，我們連己的生日忘了。除了每年歲末，同們奔走相告，我拿購物證糧店買一斤富強粉麵條——毛主席的壽麵——外，對於我，生日已了歷史名詞。
接信的那，我班後學校附設的幼兒園接晶晶回。路，忍不住他爸爸的打算告訴了他。孩子聽久違的父親帶他玩，立刻喜形於色，圓乎乎的臉綻開了笑容，就在路跳躍來。
忽，他仰臉問我：「媽媽，生日是什麼呀？」
「生日就是生來的日子。」我信口回答。
瞧他一臉似懂非懂的神色，我才悟這個名詞的抽象。那時，我正懷著老二，已經八個月了，肚子挺山一般高。拉著晶晶的手擱在我肚子，我告訴他：「再過一個月，娃娃就來了。他來那一就是他的生日。」
「生日！」
不知懂了還是不懂，他管高興喊叫，蹦呀跳往前衝。我在他後面跟很吃力，趕宿舍區的門口時，望著節節升的臺階，剩喘氣的份兒。我們住的虎踞關宿舍，一排排的平房沿著清涼山建築，一個圍牆內住了兩百戶教職員工。我們的宿舍單元，正在半山腰裡，這熱裡，一一，我一身汗。那，晶晶顧不同院子裡的朋友打招呼，一路雀躍。
「奶奶！」他興沖沖喊來，原來是我僱請的老太太來接他了。
因為離預產期近了，外子又不在，對鄰的王阿姨替我做主，僱了這位老太太，幫著照料晶晶，將來我生產時，替我熬月子。老太太姓安，蘇北人，子倒頗爽直，才住進來兩，已經同我們母子混很熟了，一三口過頗為融洽。
「奶奶，我生日啦！」晶晶迫不及待嚷開來。
「爸爸帶我……三三陵！」
「什麼，三三？」安奶奶正六十開外，有些耳聾，聽了城南一條喻戶曉的老街名。
「是中山陵。」
我氣不接氣趕來糾正，裡突懊悔來。這孩子口無遮攔，果處喊他過生日，人豈不為我們做父母的滿腦子資產階級腐朽思？這樣一，我趕緊拉了他回來。一跨進門立刻叮嚀他：再不許提生日的，否則有一他會變老反革命了！孩子當弄不清生日提不的理，不過，「老反」的意義他是曉的，馬繃緊了臉，不住點著腦袋瓜。那嚴肅的模樣，我放了，就讓奶奶帶他洗手吃飯。
但孩子究竟憋不住消息，等他吃過飯對門王玩時，便告訴了王阿姨的獨子冬冬。冬冬七歲，剛從幼兒園升了學一年級，因為是緊鄰，又同過幼兒園，與晶晶一向很，時常玩在一。
「文老師，聽說晶晶的生日快了，是嗎？」
那晚，王阿姨過來坐談時，劈口便問。
「噯！」我怪難為情承認。
王阿姨是幼兒園的保育員，正顧晶晶這個班——三歲四歲的孩子。有耐，又會唱歌，孩子們很服。許是廣東人的，王阿姨非常活潑健談，加身是「城市貧民」——我從來弄不清這是什麼行業，有人說是無業遊民，我從不敢求證於王阿姨——屬於紅五類份子，就顯理直氣壯，說話時嗓門特別響。承，與我常有來往，晚料理完務後，不時過門來與我聊幾句。
丈夫與我同一個教學組，目前同外子一樣在蘇北的五七幹校裡種田。因為我倆是獨帶個孩子過日子，班外又兼務，不免就互相幫忙來。早買菜時，我替捎帶一；在務料理，常替我主意。譬僱保母的，不是替我張羅，我己準一籌莫展。
「我冬冬是八月二十九生日，才過沒幾，我沒給他慶賀，」王阿姨帶著遺憾的口氣說。「等他爸爸回來，叫他帶孩子逛一趟玄武湖吧。」
「那，」我說，「秋高氣爽的，你們全玄武湖划船，照張相！」
「惜沒有照相機呀！」說。
我借我們那個卡隆照相機，但怕一口拒絕，己反難堪，因此話舌邊，又強嚥了。還記年的，我熱很，照相機借給我們的黨員組長。誰知他一是日本貨，當場便搖頭拒絕。這後，我連這個來軍國主義國的照相機怕亮相了。
王阿姨坐來後，便不停張嘴打哈欠。瞧一臉倦容，我不禁關懷問：「妳昨晚夜班，今休息過來沒有？」
搖搖頭，不意思趕緊手捂嘴。
「我午、午躺著，就是睡不著。」
說完，立刻伸長了頸子左右張望。見廚房門關著，猜是安奶奶在裡面洗澡，又晶晶在另一間房裡已經了床，這才湊過頭來，低低問我：「妳曉施老師的女兒紅吧？」
「當，」我說，「不是同晶晶一在妳的班裡嗎？」
紅的父親與我恰巧同系，由於身，很早就入黨。文化革命中他造反名，了紅人，目前正被江蘇省委借辦一個學習班，審查省裡的一個中級幹部。紅媽媽是教員，正在蘇北勞動。因為夫婦不在南京，紅一向是全托，日夜住在幼兒園裡的。這女孩長眉清目秀，臉頰噴紅的，很討人喜歡。夏裡的一個星期日午，我還曾接來玩過一次。
「我告訴妳一件，妳千萬別對人說才行！」王阿姨的嘴湊了我耳朵。
「一定！一定！」我滿口答應著，爽走我的房門悄聲帶，後回來拉了王阿姨在書桌旁坐了來，己靠著坐在床沿。
「昨夜，」仍壓低著聲說，同時傾著身，俯著頭，唯恐說的話被三者聽似的，「十點鐘，孩子全睡了。政工組的老王領了廣播室的老邵，扛了部錄音機來，我們幼兒園的主任親陪著。他們一來便叫我施紅叫醒。孩子睡像死一般，怎麼弄不醒。我抱餐室，冷水洗了一臉，這才半睡半醒睜開了眼。王組長親餐室的門關緊了，接著就我們主任盤問紅來，老邵打開錄音機在一旁錄音。先問：爸爸叫什麼名字？媽媽叫什麼名字？接著就問：有人教妳喊反動口號沒有？紅閉眼睛管搖頭。問了一陣，主任急了，說：有朋友聽妳喊反動口號——」——說這裡，王阿姨的整張嘴幾乎塞住了我的一隻耳朵——「毛主席壞蛋，喊了沒有？這紅似乎知厲害了，使勁的睜了眼睛——妳知紅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像荔枝核般亮晶晶的——就這麼乾瞪著眼，瞧瞧王組長，又瞧瞧主任，一邊管搖腦袋。他們輪流勸，哄，代政策，叫老實，做毛主席的孩子，承認就算了——最後，主任彙報的朋友名字講來。這，孩子才記來似的，承認是說了，但立刻哇哇哭來。哄了一陣，才止住了哭聲。我為情就完了，誰知他們接又追問：為什麼喊這反動口號？紅又是搖腦袋。老王說，這口號哪裡聽來的？爸爸說過？搖頭。媽媽說過？搖頭。老師講過？搖頭。哎呀，文老師，妳不知，我真嚇冒冷汗！」
說這裡，王阿姨直腰來，兩隻眼睛朝翻，做暈厥模樣，一隻手輕輕拍著脯，似乎猶有餘悸。
「我那時偷了一手錶，不了，十二點了！孩子已經熬不，瞌睡連連，眼睛閉呀閉。最後一次問：聽見媽媽喊過沒有？就閉著眼點頭了。等問什麼時候聽，怎麼說不來。折騰了一番，實在沒有結果，他們才讓我抱回。一手，紅便呼呼睡了。倒是我，了夜班回，整著這件，竟闔不眼。」
難怪闔不眼，我一路聽來，氣不敢。
「妳說，這些全錄了音？」我不相信。
「那當，」王阿姨說，「且進了檔案！」
「檔案！」我伸手抱住我的肚子，感一陣寒，「，這孩子才呀！」
「不是！」王阿姨跟著嘆息。「四歲不，比你們晶晶還些。」
我說不話來，是搖著頭，同被逼供的紅一般，還為在做夢似的。我著：施老師總算身，但他妻子聽說是主庭身的，為了表示劃清界線，幹什麼特別賣力，現在女兒闖了這個禍，憐夫婦還蒙在鼓裡呢！憐的紅，四歲不就留了錄音口供，存進了檔案，長後沒就，萬一點紕漏，肯定舊重提，那時就是「一貫反動」了。
難怪王阿姨睡不，我這間接聽聞的人深為震動，夜裡竟輾轉反側，難入眠，腦海裡老浮紅那張眼睛滴溜溜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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