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夜

柳向東腋挾了號飯碗,手裡拿雙筷子,步跨進了農場的食堂。

食堂裡擠滿了人,賣菜的窗口全是人龍,連往常賣湯的牆角拖老長一條尾巴。原來午剛的一批教師,在安排過夜的床鋪後,趕來吃飯了。明早回南京的一批,為了享受在農場裡的最後一頓晚飯,提早來排隊,弄餐廳意外擁擠。幾張飯桌全爆滿,數人是端了飯菜站著吃。柳向東跟了一條人龍尾巴後,一邊伸手在褲袋裡掏飯票菜票,一邊就研究牆新糊的菜單。那菜單是紅紙墨字,不耀眼。來炊人員為了迎新送舊,特推幾樣菜,像獅子頭糖醋排骨,還有南京人一向傲的鹽水鴨子。他念過一遍菜單,已經胃口開,再瞧瞧身邊那些捧了飯碗狼吞虎嚥的同,頓感飢腸轆轆。從回中國,一年來,飯量激增,翻了兩番不止,且不鬧腸胃病。不像前在國,老是懷疑患了胃潰瘍。他:人的肚皮究竟適應最快。

革命軍人個個牢記,

三紀律八項注意:

一、一切行動聽指揮……

農場的廣播開始了。向東不著錶便知是五點半。每一早,高音喇叭就響了,<東方紅>催床;午飯工間休息是革命歌曲來調度;後<東方紅>再送床。生活秩序便這麼周復始,固定不變,連手錶顯餘。記剛南京時,他很不習慣這種高音喇叭,覺它侵犯了個人由,打擾人的思索,有迫人就範嫌,還向領導同志提意見,促使改進。但很快,他便發現這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勉強己接受來,今倒處泰。前一陣子忙著插秧,農活特別累,他竟在廣播停頓前鼾入睡。

「快!快!鹽水鴨沒有了!青菜三分錢!」

終於挨近窗口了,他聽見賣菜的同志提高嗓門在喊。從窗口向裡面張望了一眼,果菜全光了。他了兩碟片萵苣,打了四兩飯,後捧著飯碗四處張望著,找個較空曠的窗口站著吃。

「柳!」

聽有人喊,他轉身瞧了一陣,才發現同宿舍的老何正舉著筷子招呼他過。老何同向東系裡的三四個同佔據了一張飯桌,正吃高興。等向東挨過來,擠一擠,讓了一角板凳給他。

「你來晚,鴨子賣光啦!」老何不勝惋惜對向東說。

「沒關係!」向東無所謂聳肩說。他這個臺灣草人,還不會領略鹽水鴨的處,總覺老的白斬鴨味比這個還鮮些。見飯桌左一堆骨頭,右一堆骨頭,來同們吃過鴨子了。

「柳回就課吧?」他對面的一個同問過他後,就「叭」的一聲,從嘴裡吐一根鴨骨頭來,還飯匙搪瓷碗刮叮噹響,表示珍惜糧食,絕不浪費。

「輔導一的數學課。」老何替他回答,帶著了羨慕的口氣。

向東「嗯」了一聲,裝埋首吃飯,沒有再搭腔。目前這種輪換勞動制,不但打亂了教學計劃,還使很教師勞動回後變相失業,當就羨慕別人有課了。向東己又何嘗不急於課呢?是學剛招生不久,有一年級學生,向東的專業須等三畢業班時,才考慮不講授。他本來清閒兩年的,他積極求教學一線,領導便派給他輔導數學的任務,講勞動回後便開始。所謂輔導,其實就是做任課教師的助手,在課堂裡及宿舍裡給學生補習。向東的熱忱獻身社會主義祖國的決使他忽視別人笑他材,反帶了很參考書農場來,準備研究一番。很湊巧,一齊來勞動的便有一位年輕教師,剛輔導過數學來。向東一曉這人,立刻向他請教。誰知這個同他的一堆書,嚇了一跳,隨又啞口失笑。後他找了個機會,悄悄告訴向東:目前一學生的數學是從數點加法開始,學畢業時不了微積分,其他就別提了。

「你使學生懂零點一加零點一等於零點二,二分一加二分一不等於四分一就行了。」

經他這一指點,向東比劈頭澆了一盆冷水,一直涼了底。他書仔細捆來,壓在睡覺的稻草鋪,再不提輔導學生數學的。他知己並不是對學生失望——他們被派來學、唸數學,本身毫無過錯言——但究竟對什麼灰失望呢?他己說不來。

「同志們請注意!」

農場廣播員突中斷了革命歌曲的播送,向報告說:「今晚七點整,請同志們飯廳集合開會,總結三個月勞動的績,同時歡迎新的一批教職員再來走毛主席指引的五七路;農場黨委報告;各學習組代表向報告勞動的體會;會後分組討論,請準時參加。」

這個開會的安排早已人人知曉,因此沒有引什麼騷動。

「最後一晚了,希望會別開太晚才。」老何說完,捧空飯碗先走了。

「我的體會回一模一樣,兩分鐘說完,」柳旁邊的一個同說,神態頗為輕鬆。他已吃完了飯,白瓷碗刮精光發亮。突,他饒有興趣轉過臉對向東說:「你是一次走五七路,體會一定很深刻,今晚演講一番了!」

向東聽了「演講」字,臉微微發熱,趕緊說:「我留著回南京講。今晚我值夜,組長免了我開會的任務。」

「你其實應該來開會,」另一個同了壓低了聲音,頗為體己似對他說。「明就回南京了,你今晚值的班,撈不補休,未免不算。」

「不緊,我一夜不睡無所謂。」

因為每個人精打細算,向東才了這守更的任務。他是有意避這一場會。三個月前,他就經歷過這種會了。當時,他聽著一批的教員慷慨激昂敘述他們蘇北來接受貧中農的再教育,人生觀何轉變,思何脫胎換骨;個別教師還聲淚俱,叫他感動差些陪著掉眼淚。一眨眼,三個月過了。今,他卻害怕這個會。他知,屆時他無法像別人一樣慷慨陳詞,唱俱佳合夥演一齣戲。

同說他會演講,其實無諷刺意。他知己是會講。前幾年在國參加保釣運動,他幾個志同合的朋友便是從加州柏克萊一路講芝加哥的。講臺、汽車頂,哪裡不是一站便滔滔說幾時?那時,支持著他的不單單是一腔愛國熱血,還有的理。為了這個理,他熬夜攻讀列寧毛澤東的著,了少筆記;為防聯邦調查局,躺來時,頭枕著文件才敢闔眼。回來,那一段日子真是火辣辣的。

相比,回國來的生活實在太平靜了。除了這三個月親臨其境的農場勞動外,其他全是在批判林彪政治學習。花了半年的時間學習薄薄一本《國與革命》,逐字逐句推敲,就差沒有整本背誦了。剛開始時,他非常熱烈參加討論。特別是當他發現很教師無法像「打破國機器」的必未來共產主義的境界時,他忍不住引經據典推論這個遠景的必,越講己越發陶醉在未來的同世界裡。有一次,他竟不知講了久,等他停來時,發現一個同已睡著了;學習組長正張了嘴打哈欠,碰向東的眼光不不強拉扯一朵笑容來。這許就種了他「演說」的名聲。

但令他難受的倒不是這個外號,是他逐漸了解的實。原來這些高級知識份子純粹是為了討論,嘴說的裡的並非一碼——甚至是藉疑問來發洩己的懷,這是最令他痛的。他不禁疑惑來:在這號稱世界革命的中,究竟有少人信仰馬列主義毛澤東思?許問題一樣,這不答案。所,就在他演說的名聲越傳越響時,他反逐日沉默來。

「慢吃,慢吃。」

一個個同離桌,很快的,剩柳一個人了。此時,飯廳裡有寥寥無幾的顧客,冷清清的,倒是擴音器裡革命歌曲獨唱震價響。柳正慢條斯理往嘴裡送飯,忽對面板凳又坐一個人來。他一,認是農場雇請的編籮筐的青年農民。這人向柳咧了嘴後,使鋁製的飯盒眼前的骨頭推向桌中間,清一塊盤來安置他的飯盒一碟青菜。柳他飯盒裡盛了三個饅頭,加那碟青菜,此外便別無他物了。他再瞧一眼桌狼藉的骨頭,頓感慚愧,竟沒有勇氣正視對方抓了饅頭口撕咬的樣子。

「明回南京?」這年輕人吞一口饅頭後才抬頭同柳搭訕。

「是,」柳回答,「你快回淮安了吧?」

對方筷子扒了兩口青菜肚後,方說:「不準。你們農場的籮筐完工後,果附近公社裡沒有活幹,這就回。」

說完,他手抓二個饅頭往嘴裡送。他口嚼著,腮幫鼓一高一低的,圓圓的褐色臉孔,粗黑的眉毛低垂著,兩隻眼睛全神貫注在鼻子跟前的饅頭。

柳前曾同他聊過幾句,知他名叫衛東——同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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