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秀蘭

七一年的夏,南京雨水,草木格外茂盛。做為「學生管理組」的管理員,我每週的一便是帶領孩子們整理管理組前面的草。

我們這個管理組收容了三十個學生,由三個水利學院的女教員照料生活居。學生的父母全是本院的教職員工,因為夫婦全在蘇北的農場走五七路,中又缺老人照料,就孩子寄托在這裡。人數雖不算,但住宿文娛等需,佔了水利館樓六、七間教室,正一排朝南,於是,樓前面的這一片草的整修,便劃歸我們管理組了。入夏來,幾場雨,草長飛快。三個老師商量了,決定每逢週末由我帶領孩子們割草,整治花木。

八月初一的一個星期六午,我孩子們照例在水利館前勞動。幾個五、六年級的男孩子陸續溜掉,跑對面的清涼山玩了;剩些低年級的學生女孩子倒是幹挺歡的,有的手拔,有的舞鐮刀,非常帶勁。日正當中,汗流浹背了,花木理整齊,雜草除盡了。正收工時,忽見工宣隊的馬師傅三步併兩步匆匆趕過來,一路直朝我招手。他臉汗水淋漓,卻顧不抹一。

他這緊張模樣,我的一顆立刻提高高的,唯恐那幾個溜山的孩子闖了什麼禍。有一回,張兵樹掏鳥蛋,不幸跌來受了傷,馬師傅是此慌張跑來通知我。

「馬師傅。」我連忙迎過。

「陳老師,我有找你!」

簡短說了一句後,馬師傅立刻掉頭朝學生管理組的辦公室走。

我喊孩子們洗手準備吃飯,另外留王超英姐妹倆善後,曬灰軟的草耙攏了運走。吩咐完,我提著一顆,急急朝辦公室奔來。

馬師傅正煩躁在辦公室裡走來走,一見我進來,他立刻門關。

「任秀蘭跑了!」

他劈口就說,一隻手使勁搔他的後腦勺,焦灼萬分卻又無奈何似的。

「任秀蘭?跑了?」

怪不馬師傅緊張,連我吃了一驚。這任秀蘭是我們水利學院的前黨委書記,在文化革命初期,一度是炙手熱的左派人物,目前卻是關在學習班裡最重的一名對象——水院五一六反革命組織的頭號人物。丈夫是南京軍區某部的政委,造反派來時,曾謀策劃,紅極一時,不料政治運動一來,竟是一批關進了軍區學習班。任秀蘭的罪狀一便是串連軍區院校,據說是南京部隊反革命份子伸向方的一隻黑手。像這樣的人跑掉,情況是很嚴重。

「跑了!」馬師傅說著,就像己被騙一般,氣一張皺紋縱橫的老臉拉長長的。「今早八點不的。這傢伙騙人說廁所,就溜了!」

是,怎麼跑掉呢?我驚異中又不勝納悶。每個學習班的對象有五、六個人包圍著,白、晚在一「學習」,夜裡有人同室睡,吃飯、廁有人跟隨。所有房間的窗戶木條打橫豎直釘死。守這樣嚴密,脫身談何容易!何況,還是從廁所溜掉,我任秀蘭真有些神通了。

「廁所的窗戶不是釘死的嗎?」我問。

「哎呀,那木條不知什麼時候,給弄鬆了兩根,卸了釘子啦!這些守的,吃飽了飯不知幹什麼!他媽的!」

馬師傅終於罵了來。

工宣隊的人三字經,我們聽慣了,不再覺逆耳——尤其是馬師傅這麼一個氣的老頭子。他本來是南京化纖廠的掃工人,被派來水院軍宣隊一同佔領層建築。位變顯赫,人倒從來不擺架子,仍是態度謙虛,一團氣的。開會時,他常哈腰,拱拱手說:「我來向學習!」因此,他幾乎了唯一受歡迎的工宣隊員了。惜他沒有文化,毫不識字,平常管一些生產建設的。我們的學生管理組便屬於他管轄。郁老師、夏老師我常向他請示彙報,彼此處頗融洽。

「任秀蘭跑不哪裡的,」我安慰馬師傅,「處在捉五一六反革命份子,跑了是無容身。」

「難說!」他沒有握的搖搖頭。「暗藏的五一六份子太了!不過,身沒有帶錢包,鈔票、糧票全沒有,除非有人接應,不,兔子尾巴長不了!」

一聽任秀蘭身什麼票沒有,我不禁暗暗替擔來。

「清涼山搜過了?」我問。

「早搜了,就是沒影子!我來找你就是這件。你瞧,清涼山這麼,樹,草又密,躲個人不費。剛才院裡開了會,讓學生幫幫忙,山搜!」

我一聽,登時怔住了。帶三十個不等的孩子山轉悠搜查,這責任不輕呀!但是怎拒絕頭派來的任務呢?

我說:「沒問題。」

馬師傅點點頭,臉有些歉意。

「本來不該來麻煩你們三個老師,裡有餵奶的娃娃嘛!但是院裡實在短人。全院二十幾個學習班,跑了個任秀蘭,抽抽不人,還加強守哪!情又保密,怕洩漏,五一六的同黨知了,又鬧什麼來。」

說此,馬師傅忍不住又連連搔他的腦袋。

「實在缺人缺緊!」他說著嘆口氣。「派場的人全派了。街巷搜查不說,火車站、輪船碼頭有人守。院裡是總動員來了,立了專案組,軍宣隊親抓。我,我們管理組做貢獻。孩子們沒,讓他們搜,樹、草裡細細翻一遍,黑前許找一點什麼。」

於是馬師傅同我約,等孩子們吃過中飯後,他再回來,會同一山。

孩子們一聽說山搜人,個個興高采烈。男孩的頭頭張兵立刻尋來幾根棍子,分派給幾個的男孩子。女孩子不肯示弱,王超英王超姊妹倆跟著食堂同炊員磨菇了一陣,弄幾根木條。任秀蘭是水院裡名的人物,孩子們在興奮中透露一份早熟的嚴肅神色,連一年級的毛娃感染了臨敵的氣氛,說話細聲細調來。

等馬師傅一,孩子們立刻一窩蜂朝對過的山坡奔,搶著往衝。

「排一條線!排一條線!」

馬師傅扯直了喉嚨,沙啞著嗓音喊。

「像梳頭一樣,別錯過一個角落!發現什麼馬報告!」

於是馬師傅站東頭,我在西殿尾,勉強拉一歪歪扭扭的人堤,慢慢朝清涼山攏。

水利學院是傍著清涼山建築的,與南京火葬場佔了半個山坡。除了虎踞關一帶是軍區常期駐紮外,其餘便是無人管轄的帶,不少居民常來割草做柴火燒,有農民來割草餵牲口或積肥的,雖是無人管轄,卻並不荒涼。這,我們浩浩蕩蕩席捲來,站崗的解放軍因為先早有情報了,並不詫異,倒是幾個割草的老人,我們個個彎腰弓背,幾乎每一棵草撥開來瞧,不免奇問:「找什麼呀?」

「丟了錢哪!」孩子們異口同聲回答。

「丟錢?」

他們瞇細了眼睛打量馬師傅我,顯不相信,但不再搭訕,不久就收拾了傢伙,悄悄山了。

王超英姊妹倆正排在我身邊,兩人一面撥草,一面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偶爾聽進了幾句,是在講一個叫史紅的女孩子,似乎跟任秀蘭有關係。

「史紅是誰呀?」我問超英。

「史紅的媽媽就是任秀蘭。」說。

我早先就曾聽過,任秀蘭的最女兒是個中學生,當過造反派的頭頭,走南闖北,鋒頭很健的。

「你們認識史紅嗎?」我有些奇。

「我姊跟是同班同學哩!」超搶著回答,言有些意洋洋。「前是坐吉普車來學的,神氣!現在走路了,灰溜溜的,跟誰不講話。」

「我姊姊的老師說,牢,怕殺呢!」超英告訴我。

殺!學五年級的女學生談殺面不改色,我滿肚子不舒服。

「殺什麼!」我說,「父母就算是五一六,跟沒關係,劃清界線就是啦!」

「人揭發爸爸媽媽,硬說他們不是五一六份子,死不代,我姊姊他們給貼字報呢。」

底是將門虎女,我,骨頭就是硬。

超英忽停了撥草,很認真盯著我問:「陳老師,任秀蘭是五一六吧?」

「嗯,」——這問題連我己感懷疑——「是吧——工宣隊或軍宣隊在會點的名,不會錯吧?」

給孩子這麼一個不肯定的答覆,我己感慚愧。

說五一六這段案子,當時我就糊塗。六七年我在北京時,聽見人說有個高幹支持的「五一六造反兵團」在安門廣場貼了條「砲打周總理」的標語,很快便被蓋掉了。不久,江青點幾個反革命組織,裡頭有五一六這個兵團,後便銷聲匿跡,早被人們淡忘了。不隔了幾年,全國掀個一打三反的運動,這一打就是揪五一六份子。這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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