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繼換了衣冠，再書房裡，取了知啟：「這回怕是他的運氣了。我本來打算明日再，巧他來請，一定是單見的，更容易說話了。」說罷，又叫高昇將那一份知啟先送回，後門轎了。
我左右閒著沒，就走我伯父公館裡望望。誰知我伯母病了，伯父正在那裡納悶，少不免房問病。坐了一會，著是無精打彩的，我就辭了來。在街見一個人在那裡貼招紙，那招紙有一寸來寬，五六寸長，面寫著「張仙有求必應」七個字，歪歪的貼在牆。我問貼招紙的：「這張仙是甚麼菩薩？在哪裡呢？」那人對我笑了一笑，並不言語。我中不覺暗暗稱奇。見他走十字街口，又貼一張，是歪的。我不便再問他，一徑走了回。
繼卻等午才回來，已經換便衣了。我問：「方伯那裡有甚麼呢？」繼：「說奇怪，我正求他寫捐，不料他今請我，是叫我寫捐，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們今謂易退了。」說這裡，跟的底人送進帖袋來，繼在裡面抽一本捐冊來，給我。我翻開時，那知啟夾在裡面，藩台已經寫了二十五兩，這五字卻像是塗改過的。我：「怎麼寫這幾個字，錯了一個？」繼：「不是錯的，先是寫了二十四兩，後來檢一張二十五兩的票子來，說是就這個給了他罷，所又那『四』字改做『五』字。」我：「藩台送這點，怪不哥送一百兩，說不寫在知啟了，寫了，豈不是壓倒藩台了麼？」繼：「不是這等說，這沒有甚麼壓倒不壓倒，各人的情罷了。其實我同陳仲眉並沒有不了的情，不過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但是寫了，叫別人見了，為我舉動闊綽，這風聲傳了，那一班打抽豐的來個不了，豈不受累麼？說笑，年我忽接了海寄來的一包東西，打開時，卻是兩方青田石的圖書，刻了我的名號。一張白折扇面，一面畫的是沒神沒彩的兩筆花卉，一面是寫幾個怪字，是寫的我的款。最奇怪的是稱我做『夫子人』。還有一封信，那信說了許景仰感激的話，信末是寫著『門生張超頓首』六個字。我實在是莫名其妙，我從哪裡著這麼一個門生，連我不知，不理他。不幾，他又來了一封信，仍是一片思慕感激的話，我不曾在意。後來又來了一封信，訴說讀書困苦，我才悟他是打勢的，封了八元銀寄給他，順便寫個信問他為甚這等稱呼。誰知他這回卻連回信沒有了，你奇怪不奇怪？今年同文述農談，原來述農認這個人，他的名字是沒有一定的，是一個讀書人當中的無賴，終年在外頭靠打勢過日子的。前年冬季，海格致書院的課題是這裡方伯的，齊了卷寄來後，方伯給我，我將他的卷子取了超等二。我忘記了他捲是個甚麼名字了。從取了他超等後，他就改了名字，叫做『張超』。我總不明白他，為甚這麼神通廣，怎樣知是我的卷，就己願列門牆，叫我老師來？」我：「這個人算不臉的了！」繼歎：「臉是不的了，據我來，他還算是的，總算不曾流十分。你不知現在的讀書人，專習流的不知少呢！」
說話時我翻開那本捐冊來，面粘著一張紅單帖，印了一篇引，是募捐山西賑款的，便問：「這是請哥募捐的，還是怎樣？」繼：「這是海寄來的。海這幾年裡面，新了一位善士，叫做甚麼史紹經，竭盡力的做。這回又寄了二百份冊子來，給這裡藩台，派往各州縣募捐。你這江蘇省裡，連海門廳算在裡面，統共有八府、三州、六十八州縣，內中還有一半是蘇州那邊藩台管的，哪裡派了一百冊？省裡的同寅派了開來，怕還有呢。」
我：「這位先生謂勇於為善的了。」繼笑了一笑：「豈但勇於為善，他這番送冊子來，還學那古人與人為善呢。其實這件我就很不佩服。」我詫異：「做有甚麼不佩服？」繼：「說來，這句話是我的一偏見。我為這些善，不是我們做的。我為一個人做善，先從切近方做，一件，對著父母先盡了子，對著弟兄盡了弟，對了親戚本族盡了親誼，後對了朋友盡了友。果問孝養無虧了，所有兄弟、本族、親戚、朋友，那夠立，綽有餘的不必說，那貧乏不立的，我夠照應他妥妥貼貼，無憂凍餒的了，還有餘力，才講究做外面的。所孔子說：『博施濟眾，堯舜猶病。』我不信現在辦善的人，果夠照我這等說，由近及遠麼？」我：「倘是人族的，就是本族、親戚兩項，就有千的人，還有不止的，究的總佔了一半，還有朋友呢，怎樣照應來？」繼：「就是這個話。我舍間在鄉雖不怎麼，算是一富戶的了。先君在生時，曾經捐了五萬銀子的田產做贍族義田，又開了幾店舖，那窮本延請了，量材派。所敝族的人，希冀免了饑寒。還有親戚呢，還是照應不了許呀，何況朋友呢。試問現在的善士，曾這一著？」
我：「碰了荒年，少不了這班人。不，鬧那鋌走險的，更是不了了。」繼：「這個。我這話並不是叫人不做善，不過做善從根本做罷了。現在那一班善士，我雖不敢說沒有從根中做的，沽名釣譽的，怕不少。」我：「三代惟恐不名，夠從行善沽個名譽罷了。」繼：「本來罷了，但還不止這個呢。他們先投身入善會，做善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光蛋；不幾年，就有幾個甲連雲來了。難真是富善人麼？這不是我說刻薄話，我有點不敢相信的了。」我指著冊子：「他這面，不是刻著『經手肥，雷殛火焚』麼？」繼笑：「你真是孩子見識。凡世肯拿錢來做善的，哪裡有一個是認真存了仁人惻隱，行他那民胞物與的志向！不過是在那裡邀福，為我做了，便望默佑，萬意的。有了這個頭，他才肯拿錢來做呢。不，一個銅錢一點血，他哪裡肯拿來。世人有了這一層迷信，被那善士穿了，所拿這迷信的法子堅他的信，於是乎就弄這八個字來。我恐怕那雷沒有閒工夫處處監督著他呢。」我：「究竟他收了款，就登在報，年年還有徵信錄，未必弊。」繼：「別的我不知，有人告訴我一句話，卻很在理。他說，他們一年中，吃沒那無名氏的錢不少呢。譬這一本冊子，倘是寫滿了，有二三百戶，內中總有許不願名的，隨手就寫個『無名氏』。那捐的數目，沒有甚麼落，總不過是一兩元，或者三四元，內中總有同是無名氏，同是那個數目的。倘使有了這麼二三十個無名氏同數目的，他報六七個或者十個八個來。就捐錢的人，見有了個無名氏，就為是己了，那個肯為了幾元錢，追究他呢。這個話我雖不知是真的，是偽的，沒有一點影子，怕造不這個謠言來。還有一層：人送做冬賑的棉衣棉褲，是那善士的親戚朋友所的轎班、車伕、老媽子，那一個身沒有一套，還有一個人佔兩三套的。雖這些是窮人，比較被災的方那些災黎，是那一處輕，那一處重呢？這裡分了一套，那裡就少了一套，況且北邊方，又比南邊來冷，認真是一位善士，是拿人的賑物來送人情的麼？單是這一層，我就十二分不佩服了。」
我：「那麼說，哥這回還捐麼？還勸捐麼？」繼：「他帽子壓來，捐點；勸十戶八戶，湊個百十來元錢，了卷就算了。你我這個是受了帽子壓的才肯捐。還有明日我勸捐來，那些捐戶就是講情的了。問他的本實在不願意捐，因為礙著我的情，歹化個幾元錢。再問他的本，他那幾元錢，就猶送給我的一般的了。加了方才說的希冀邀福的一班人，共是三種。行善的人有這三種，辦賑捐的法子有這三個，你世人那裡還有個實行善的呢？」說罷，取過冊子，寫了二十元；又寫了個條子，叫高昇連冊子一送。他這是送那一位朋友處募捐，我不曾留了。又取過那知啟來，了一，寫五兩。我笑：「送了一百兩，寫個五兩，這是個倒九五呢。」繼：「這頭萬不寫的太，因為恐怕同寅的見我送了，少了他送不，了又送不，豈不是叫人為難麼。」說著，又拿鑰匙開了書櫃，在櫃內取一個拜匣，在拜匣裡面，翻了三張字紙，拿火燒。我問：「這又是甚麼東西？」繼：「這是陳仲眉前後借我的二百元錢。他一定寫個票據，我不收，他一定不肯，收了。此刻還他做甚麼呢。」說罷，取火燒了。又對我說：「請你此刻關走一次罷。已不早了，因為關那些人，每每留難人的貨船，我說了幾次，總不肯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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