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大驚小怪何來強盜潛蹤上張下羅也算商人團體

述農指著西北角:「那邊便是洋槍樓,底不知有了甚麼賊。這忠字營在徽州會館前面,信字營在日暉港,調了來了。」我:「我們何妨跟著呢。」述農:「倘使認真有了強盜,不免放槍,我們何苦冒險呢。」說話間,兩隊兵走過了,跟著兩個藍頂行裝的武官押著陣。那總辦跟在後頭,一個人扛著一枝洋槍伺候著過。我底耐不住,往北走了幾步,再往西一望,見那些兵一字兒面北排班站著,一個個擎槍在手,肅靜無嘩。底不知強盜在那裡,回述農處。述農已經叫當差的打聽了。一會兒回來說:「此刻東柵門放人進來,不放人。進來的兵有兩哨,其餘的有分派在碼頭,有分派在西炮台;滬軍營調來了,在局外面團團圍住。聽見有幾十個強盜,藏在洋槍樓裡面呢。此刻又不敢開門,恐怕這裡一開門,那裡一擁,未免傷人呢。」述農:「奇了!洋槍樓是一放了工便鎖門的,難強盜鎖裡頭了?」

正說話間,外面來了一群人,當頭一個身穿一件蜜色寧綢單缺襟袍,罩了一件嶄新的團花青寧綢對襟馬褂,腳穿的是一雙粉底內城式京靴,頭卻是光光的沒有戴帽。後面跟著兩個人,打著兩個燈籠。人後面,跟了四名穿號衣的護勇,手裡拿著回光燈,在井裡亂照。述農便身招呼。當頭那人點了點頭,對我了一眼,便問這是誰。述農:「這是晚生的兄弟。」那人:「兄弟還不緊,局子裡不胡亂留人住!」述農:「是。」又:「本來吃過晚飯的,因為此刻東柵門不放,不便走。」那人不回話,轉身,跟來的人一窩蜂似的了。述農:「這是會辦。約因為有了強盜,來查夜的。」我:「這個會辦生一張白臉兒,又是那麼打扮,倒很像個京油子,惜說話來是湖南口音。」

說話間,忽聽遠遠的一聲槍響。我:「是了,怕是打強盜了。」過了一會,忽聽有人說話,述農喊著問是誰。當差的進來說:「聽說提調在廳打倒了一個強盜。」述農忙叫快打聽,那當差的答應著了。一會回來,笑了個彎腰捧腹。我述農忙問甚麼情。當差:「今晚了這件,總辦親來督兵,會辦提調便來查夜。提調查廳面,見角子一團黑影,窸窣有聲,便喝問是誰;喝了兩聲,不見答應。提調手裡本來拿了一枝六響手槍,見喝他不答應,為是個賊,便放了一槍。誰知這一槍放,汪的一聲叫了來,不是賊,是兩隻狗,打了一隻,跑了一隻。那跑的直撲門口來,在提調身邊擦過;提調吃了一驚,手槍掉在,拾來時,已經跌壞了機簧,此刻在那裡跺腳罵人呢。」說我述農一齊笑了。

我:「今我進來時,見這局裡許狗,不知是誰養的?」述農:「誰養他!約是衙門、局子,有一群野狗,聽其己孳生,左右廚房裡現的剩菜剩飯,總夠供他吃的。這裡的狗,聽說曾經捉了送浦東,誰知他遇了渡江的船,仍舊渡了過來。」我:「狗這東西,本來懂點人的,會渡回來。」述農:「說這件,我又一件了:浙江撫台衙門是許狗,那位撫台討厭他,便叫人捉了,送錢塘江當中一塊漲灘。這塊漲灘面,有幾十人,那灘已經開墾的了。那灘的居民,除了完糧外,絕不進城,有與世隔絕的光景。那一群狗送後,一孳生來,不兩年,變了幾百,內中還有變了瘋狗的,踐踏那田禾不樣子。鄉人趕他,又沒處趕,迫錢塘縣報荒。錢塘縣派差查過,果那些狗東奔西竄,踐踏田禾。差人回來稟知,錢塘縣回了撫台,派了兩棚兵,帶了洋槍剿狗。你說不是笑話麼。」我聽了,又說笑了一會。惦記著外面的,述農來望望,見那些兵仍舊排列著,那兩個押隊官總辦,卻在熟鐵廠帳房裡坐著。

此時已有三更時分,望了一會,殊無動靜,仍回房裡。方才坐,外面查夜的又來了。當頭那人,生臃腫肥胖,長了幾根八字鼠鬚,臉架了一副茶碗口的水晶眼鏡,身穿的是半截湖色熟羅長衫,沒罩馬褂,挺著一個肚子,腳卻穿了一雙靴子,一樣的帶了人護勇,站在門口望了一望。述農身招呼。那人:「還沒睡麼?」述農:「沒有呢。外面亂很,睡不安穩。」那人了。述農:「這個便是提調。」我:「這局子有一個總辦,一個會辦麼?」述農:「還有一個襄辦,這兩蘇州了。」兩個談至更深,方才安歇。外面那洋號一回一回的,吹嗚嗚響,人來人往的腳步聲音,又是那打更的梆子敲個不住,何睡著。方才朦朧睡,忽聽外面嗚嗚的洋號聲,鼕鼕的銅鼓聲振來。連忙身一望,色已經微明,桌的鐘,才五點半的時候。述農來了,忙外面,見忠字營、信字營、滬軍營、炮隊營的兵,紛紛齊集洋槍樓外面。

我見路旁邊一棵柳樹,柳樹底放著一件很的鐵傢伙,不知是甚麼東西,我便跨了,借他墊了腳,扶住了柳樹,向洋槍樓那邊望。恰見兩個人在門口,一個拿了鑰匙開鎖,這邊站的三四排兵,拿洋槍對著洋槍樓門口。那開鎖的人開了,便一人推一扇門,推開了一點,便飛跑的走開了,卻又不見有甚動靜。忽見一個戴水晶頂子的官,嘴裡喊了一句甚麼話,那穿炮隊營號衣的兵,便一步步向洋槍樓走,那門推的開足了,魚貫入。這裡忠、信兩營,與及滬軍營的兵,跟著進。不一會,見樓樓的窗門,一齊開了。眾兵在裡面來來往往,一會兒又來了,便是嘻嘻哈哈的一陣說笑。進的是兵,來的依舊是兵,何嘗有半個強盜影子。便來述農回房。

述農:「驚動的鬧了一夜,這才是笑話呢。」我:「倒底怎樣鬧這句話來呢?」說話時,當差送水,盥洗過,又送點來。當差說:「真是笑話!原來昨晚,熟鐵廠裡的一個師爺,提了手燈外面牆腳恭,那手燈的火光,正在洋槍樓向東面的玻璃窗。恰那打更的護勇從東面走來,遠遠的見玻璃窗裡面的燈影子,便飛跑的總辦公館報,說洋槍樓裡面有了人。那人傳了護勇的話進,卻一個『人』字,說了一個『賊』字。那總辦慌了,卻又一個『賊』字,聽了『強盜』兩個字。便即刻傳了本局的炮隊營來,又揮了條子,請了忠、信兩營來;請滬軍營請不動,還專差人台那裡,請了令箭調來呢。此刻聽說總辦在那裡發氣呢。」我述農不覺一笑。

吃過點,不久就聽見放汽筒開工了。開過工後,述農便帶著我各廠,十點鐘時候,方才回房。走過一處,聽裡面人聲嘈雜,抬頭一,門外掛著「議價處」三個字的牌子。我問這是甚麼方。述農:「這不明明標著議價處麼,是買東西的方。你做生意?進,或者做一票。」我:「生意不必一定做,倒進見識見識怎麼個議法。」述農便領了我進。

見當中一間是空著的,旁邊一間,擺著一張西式桌子,圍著許人,有站的,有坐的。面打橫坐了三個人,述農介紹了與我相見,通過姓名,方知兩個是議價委員,一個是謄帳司。那委員問我是做生意。我:「進來見識見識罷了,有合式的做點。」委員一面問我寶號,一面遞一張紙給我。我一面告訴了,一面接過那張紙時,面寫著:「請飭購介子煤三千噸、豆油十簍、高粱酒二簍」等字。旁邊又批了「照購」兩個字,還有兩個長方圖書磕在面。我這一票煤倒有萬銀子生意,但不知那豆油、高粱酒,這裡買來何。罷了,還委員。委員問:「你會做煤麼?這是一票生意呢。」我:「會是會的。不知棧貨,還是路貨?」旁邊一個寧波人接口:「此向來不棧貨的,是買路貨。」我:「這兩年頭番介子很少了。」委員:「我們不管頭番、二番,東西,價錢便宜。」我:「關稅怎樣算呢?」委員:「關稅是由此請免單的。」我:「不知幾貨?」委員:「二十、一個月,。你原船送碼頭就是,岸是我們的。少銀子一噸?你說罷。」我默算一算:「每噸四兩五錢銀子罷。」一個寧波人了我一眼:「我四兩四。」那委員又對那些人:「你們呢?」卻沒人則聲。委員又對我:「你呢,再減點,你做了。」我:「那麼就四兩三罷。」又一個寧波人搶著:「我四兩二。」我中暗,這個哪裡是議價,是在這裡跌價。外國人的拍賣行是拍賣,這裡是拍買呢。算一算,這個價錢沒甚利息,我便不再跌了。那寧波人對我:「你再跌罷,再跌一錢,你做了。」我:「三千噸呢,跌一錢便是三百兩,胡亂跌麼。」委員:「你再減點罷,早很呢。」我籌算了一會:「再減五分罷。」說猶未了,忽聽一聲拍桌子響,接著一聲吼:「我四兩,齊頭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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