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胡思亂,一夜未合眼。快黎明時分,房內特別冷,實在疲倦不過,才昏入睡。

睡了不知少時候,一覺醒來,風竟停了。舉眼向窗縫一望,見外面一片白光。我不禁雀躍:「這是雪!雪!雪!雪了!」

這一個午,我斜倚窗子,了半雪。午後,雪住了。我決定落雁峰頂仰池華山雪景,這是我在落雁峰的最後一個午了。明這個時候,我的身子或許已在山半腰或山了。我利這個午。

我於是拄著手杖,踏雪落雁峰頂。一路有鐵鍊圍在巖石邊,路並不難走。不半個鐘頭,我就登仰池。

我恍悟,昨夜那一陣陣倒塌聲,原來真是廟外一些高松樹被刮倒了。啊,怖的華山狂風,真是名不虛傳。

現在雖沒有風,但峰頂冷怕,一股股寒流錐子似刺人肌膚,我縱穿著皮袍皮褲,還是覺冷。

「這一片雪景太難了,冷一點算什麼!反正明我就山了。」

我一面安慰己,一面眺望雪景。我不知己是在球,還是在另一個星球。

有誰站在華山最高峰過雪景麼?啊,太麗了,太神聖了!太偉了!那不是凡人所享受的。有在神話裡生活的人,才有這樣眼福。那並不是雪景,是一座座萬千羚羊角堆砌的建築,通體透明,潔白芳香。整個華山變數不清的北極冰山,化為銀色的宇宙。這裡,人有一種感覺:白色!這白色充滿你的眼睛,你的思,你的靈,你的血。你會覺你的思是白色的,你的聲音是白色的,你的情感你的一切是白色的。在這裡,白色就是帝,是最高的主宰,祂華山每一塊土每一根草全染白色,祂再不容許二種存在。

我望著望著,己似乎整個溶化了。我彷彿覺:己的每一個細胞全變白色,變雪。我身前身後,是白色的酒海,使我從頭腳沉醉在裡面!

這樣的沉醉,不知久,忽間,一個黑色形體現在白色海裡。牠慢慢蠕動著,轉移著,正對著我的方向。牠像一棵樹,又像一頭野獸,逐漸向我走來,漸漸在我眼前明顯來。我突吃了一驚,從醉夢裡醒了過來:「啊,這是一個人!」

是的,這是一個人,一點不錯。這個人已爬完落雁峰的最後一級石磴,走近仰池了。

這個人與其說是一個人,倒不說是一條野獸更適當點。他年約四十左右,有著野獸一樣的強烈眼睛,野獸一樣的魁梧身子,野獸一樣的沉靜腳步。他頭戴一頂破舊水獺帽子,帽招子直遮住臉頰,一件破舊的鑲水獺領子的黑色呢衣裹住身子,他裝飾狗熊一樣的笨重,滑稽。實在,他的帽子與衣太破舊了,有幾處,顯銅錢樣的洞,照我們南方人的說法,就是「賣鴨蛋」了。他身至少賣了六七個「鴨蛋」。但衣的質料倒不錯,是俄國貨,惜穿太久了。

他拄著一條劍閣產的蟠龍手杖,終於在仰池邊站定,離我有四五尺遠了。

我又對他的臉端詳了一遍。在這張臉,我一種極頹唐厭倦的神氣,眉目間,不時還露一種獰惡、諷刺、傲慢的表情。他像對一切不滿意,有四周麗令人發狂的雪景,才稍稍吸引他的注意。

從前,我過一個才舞女的傳:有一次發請柬,請一位著名的瑞典文學表演;他拒絕了,回覆一張字條:「我許久沒有門了,我討厭人類!」

離我有四五尺遠的這個陌生怪客,令我述那位瑞典文學。我:他們約是一個模型鑄造來的。

我的法並沒有錯,不久,就被鐵一般的實證明了。

本來,遊過華山的人,有一個經驗,就是:當你一過蒼龍嶺金鎖關後,遇見任何一個山人或山人,你同他打一個招呼,說兩句話。這種神秘理,兩千年前就被莊子破了。他說:「夫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喜矣。」你所爬的山越高,你的四周越空虛,所見的陌生人,越覺愛。有當你完全脫離人群時,你才覺人群的貴。

基於面的神秘理,不說,我對身旁邊的陌生人感說不的親切。不僅是親切,並且我還很奇。試,在這樣的冷,且還是除夕,竟有人會冒雪爬華山最高峰喝西北風,這個人果不是瘋子,是一個怪不再怪的怪人。入冬來,這一個月裡,我就沒有遇見過一個遊客。我原為己夠古怪的了,不現在竟還有一個比我更古怪的人,這怎不叫我發生莫奇?

其實,就我的個言,我是不歡喜說話的。我曾經統計過:在這一九四二年最末一個月份裡,我總共說了還不十五句話,平均每兩才說一句話。我那個燒飯的長工,幾乎一直是在演啞劇:點點頭,擺擺手,拱拱腰,踢踢腳,最哼兩聲,就算是說話了。雖說此,此刻,我卻極願意我身邊的陌生漢子說話。

我於是向他打了個招呼:

「先生,您是一個人山嗎?」

他點點頭,連哼沒哼一聲。他在望山雪景。

「您是昨山的吧?」

他再點點頭,仍眺望雪景。

「那麼,您昨是憩在北峰,還是東峰?……」

他並不回頭,哼了一個「東」字。連面的「峰」字不補。

他這種待理不理的冷淡神情,實在叫我反感。我裡:這個人的約正華山的雪一樣,又冷又白!

在這樣人跡罕見的五千尺的高峰,他遇見了他一樣有眼有鼻的人類,竟會這樣冷酷無情,簡直有點不近人情。

我向他狠狠盯了一眼,忽生疑,且有點害怕來:「他或許不是人,是鬼吧!」他果不是鬼,是人,絕不應該這樣冷酷的。

我一面懷著鬼胎,一面孤注一擲,背城一戰,向這陌生漢子的冷酷無情最後挑戰。

「先生,您今晚不山了吧?在南峰廟裡憩?」我臉滿堆著笑容問他。

「不『』了。」他始終沒有回轉頭,一直在雪景。

感謝他的恩典,這一回擠兩個字。他似乎並不是回答我,是在賞賜我。他的每一個字,彷彿比珍珠寶石還珍貴。果說羅馬時代尼羅皇帝是世界最傲慢的人,這陌生漢子至少比尼羅還傲慢十倍。

著他的傲慢冷酷的背影,我越越氣,終於提手杖,頭不回的離開落雁峰仰池。我絕不這樣一個夜郎的人同在一呼吸空氣。

我走山峰時,他仍在觀雪景,連不我一眼。這更增加了我的憤怒,使我加速了腳步。我恨不長著翅,一口氣飛山,永遠不再這個人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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