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我華山時,我曾經攜帶兩瓶最的汾酒。四個月中,我喝了一瓶半,剩來半瓶,我原計劃在除夕晚飯時痛醉一場,其時因為這個陌怪客嘔氣,竟這件情忘記了。現在,我他共坐在白色燭光,實現我預定的計劃,算是守歲,消磨一九四二年的除夕。

這時,樓客堂裡靜極了,一切睡著了。有我們酒杯相碰聲在空中響。從厚厚的窗玻璃,反映華麗潔白的雪光,室內照耀異常明亮。這樣的深夜,這白白的靜靜的雪光特別顯神秘、迷人,隱隱的,像有無數白色幽靈在舞蹈,奇艷的閃白色光華。透過玻璃窗,我們見華山雪景的一部分輪廓,這些白色山峰,彷彿是一些白色的夢,空靈極了。白色燭晃動著橘黃光焰,室內的氛圍襯托很溫柔,親切。

我們一面喝酒,一面吃著我所儲存的罐頭牛、雞塊、菠蘿蜜,及花生米。

「我忘記問你一件了,你貴姓呀?」我喝完一杯酒,問他。

「你何必知我姓什麼呢?」

「不,你告訴我,你姓什麼?」

「你願意我姓什麼,就姓什麼吧。」

「你又開玩笑了。」

「那麼,就算我姓錢,不?」

「你這是什麼意思?」

「『錢』這個姓最有意思了。誰不『錢』拉情呢?」

「一個人的姓,怎麼隨便扯了?你究竟姓什麼?」

「你這樣追問我,我真無從答覆你。在我過一生中,我至少變更過卅個姓名。我究竟告訴你哪一個姓名呢?」

「告訴我你原來的名字!」

「我原來名字已經死了卅年了,我早已忘記它了。」他苦笑著,忽又很溫柔說:「在我一生中,我最甜蜜最幸福的一個時期的姓名,是姓林,你就當我姓林吧!」

他問我的名字,我告訴了他。

「聽你口音,像是東北人。你是東北人?」我敬了他一杯酒。

他一口氣喝完我敬的酒,搖搖頭:

「你說對了一半。」

「那麼,你的故鄉?」

「我的故鄉在卅年前就給人賣掉了。」

「賣掉了?」

「嗯,賣掉了,賣很廉價。」

聽了他的話,我怔了怔,旋即端詳一他的臉孔,又揣測他的話,及他的口音,我忽跳來:

「我猜了:你是鴨綠江對岸的人?」

他點點頭,低首不語,在喝酒。

發覺他是一個韓國人後,我對他的觀念改變了。我覺似乎比先前瞭解他一點了。我再慢慢咀嚼他剛才說的那些怪話、瘋話,從這裡面,我似乎一點啟示。

我抬頭望著他,他的臉孔已顯微紅,並不是酒力反激的醉紅,是感情的火燄所燃燒的紅色。這個時候的他,已不再像白那樣冷酷無情,似乎已變另外一個人了。他狂熱的喝著酒,似乎並不是為了刺激,是為了它來澆滅頭的火。

我裡:這一定是一個飽經滄海的舟子。在他靈中,一定蘊藏著最豐富的有關人生的寶礦,我何不來開採一?

我從懷中取錶,了一,極平靜極懇切的聲音:

「現在正是一千九百四十三年一月一日一點十三分。一九四二年的除夕已經結束,完全死了。一九四三年正在開始它的一點鐘。為了迎接這新的一年,我希望你贈送我一點新年禮物,為我們這次見面的一個紀念。」

「什麼新年禮物?」他笑著問。

「你先答覆我,肯不肯贈送?」

「我贈送的,我一定送!」

「你答應了?」

「我答應了。」

「絕不食言?」

「絕不食言!」

「,我現在請求你送我一點『人生』。」

「什麼人蔘?我們高麗人蔘雖很著名,但我現在沒有!」

「不,是人生,『生』活的『生』!」

「,這回是你跟我開玩笑了。我簡直不懂你的話。」他故意做不懂的神氣。

「我很坦白說吧!你是一個飽經人生憂患的人。在你的靈礦藏裡,一定有著無窮的人生智慧。你冒著風雪華山,除夕深更半夜登落雁峰頂,向北極瞭望一個已經死了十年的女人,這裡面,一定有一段珍貴的故。請你告訴我這個故!」

他不回答,沉思了許久,終於深深嘆了口氣:

「已經死了的人,何必又從墳墓裡拖來呢?已經死了的,我們最不提吧!」

「不,你一定告訴我,你剛才已經答應了我。」我固執求著。

他喝了杯酒,慢慢:

「是的,我已經答應了你!」他右手支頤,傷感的:「你一定我說呢,我當說。不過,這卻使我很痛苦,很痛苦。你果夠憐我呢,最不我說。」

「你頭傷說來,不發洩的快感麼?最低限度,我分擔你的一部分痛苦,比你一個人獨負擔不一點嗎?」我安慰他。

「任何人全不分擔我的痛苦,正像高山不分擔海洋的痛苦一樣。至於說『發洩的快感』,那是絕沒有的。」

「為什麼沒有?」

「因為,我說我己的故,就等於刀解剖己的,除了一片血腥氣味與怕的痛苦外,還有什麼呢?」他說這幾句話時,血紅的眼睛是怕的陰鬱、哀傷,彷彿是一隻受了重傷的獅子。

「不,無論何,你告訴我。就算我這一請求是一種殘酷,你原諒我這種殘酷!」我說最後的話。

他聽了我這幾句話,憂鬱笑了。他連喝了兩杯酒,伸直腰肢,突很豪壯的:

「你一定聽呢,我就講給你聽吧!不過,你答應我三個條件。」

「什麼條件我全接受!」我堅決說。

「這三個條件是:一,當我講這故時,你不插一句話;二,當我講完這故後,你不問一句話;三,聽完這故後,你將來絕不為文章的材料,寫一句話。你答應我這三件,我才講。」

這三個條件對於我,太不問題了。我立刻滿口答應,並且催他快點講。

他不開口,一口氣燭光吹熄了,室內完全為雪光所籠罩,一切皆呈白色,像是一所潔淨的病院。在這片白色空間中,他仰坐在椅子,兩手緊緊抱住膝,全身顯一個陰暗的輪廓。我一手支著腮巴,眼睛望著窗外雪山,己的整個情感全沉浸在一種幽靜神秘的境界中。

不久,一個深沉的聲音在室內響來,沉重叩擊著我的耳鼓。這似乎不是人的聲音,是提琴的一曲獨奏。曲中流瀉憂鬱麗的旋律,悲哀淒艷的光輝。這聲音不斷流瀉著,整個佔有我的感覺。我像是一隻船,在他的音浪中飄浮著,飄浮著,……

面就是這陌生怪客所說的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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