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了，薔薇花開苞了。雪融化了。迷人的鳥雀開始歌唱了。我奧蕾利亞裡的鳥雀歌唱著。
這一星期實在過太了。我們不像生活在人間。簡直是做活神仙。許，真正的神仙，未像我們這樣幸福呢。
我們相約：為了面對即將蒞臨的那一堆搏鬥的日子，在這個星期中，我們盡情享受，不許談一句正經話，做一件正經。我們讓我們的全生命沉浸於歡樂中。
超越一切的，是那一個又一個新的迷人午夜，它站在我們面前，正像窗托木河邊的樹木，顯巨，堅實、搖幌、姿。它是一個真實體，又是一個神秘體。它它真實的黑暗淹沒我們視覺，又它的幾乎無色色，激我們的神秘像。
真正，這種午夜，在人類歷史，假不是獄的極致，就是樂園的極致。有許許痛苦的形體，曾現於午夜，有許許最的形體，曾現於此刻。
在獄與樂園間，有時，像塔克拉馬干戈壁寒夜印度夏季白晝，中間隔了一層不攀越的喜馬拉雅山，有時，卻又像手掌與手背，所距還不一寸。
幸運的我們，卻在享受著樂圍。
一枝非常瑰麗的形體，從午夜深處昇來，浮顯於我四周。它特有的胴體香味包圍我，使我沉沒入一份神妙境界。
我更歡喜扭開燈，像一個畫，燈欣賞奧蕾利亞裹在長長的、薄簿的粉紅色睡衣內的形姿，那些半圓與橢圓，弧線與直線，新月與落日，三角形與海灣形，圓錐體與提琴體。一個西方女人形體的優線條，是那樣生動，富有曲折，又此充滿的彈力，對一個東方人說來，簡直是一種極的蠱惑。
我熄了燈。
這是一個真正的午夜。
一種神秘的節奏，韻律，像一闋奇妙的雅典豎琴演奏，從的髮、額、眼、鼻、嘴、頰、頸、肩、、臂、腿、脛——足尖，雨點樣灑向我，使我感一種極度豪華的沉醉。這種沉醉，達最高潮時，我簡直是在傾聽十九世紀浪漫派師斐遼斯的「幻響曲」，一片極其魔魅的彩色旋律，正像它最後樂章的巨鐘聲似，無比深沉的，直敲我靈底層。
老實說，這並不是我一次接近異。但過，我是偶渴飲水、饑餐食式的找尋刺激。有這一次，我才一種巨的詩情，又深沉、又奇妙的，欣賞一片充滿詩意的午夜。
黑暗中，深深注視我，（這是憑我的神秘感覺。）微微喘息著，低低：
「像今夜這樣的幸福，將來我們還會再有麼？」
我輕輕撫摸的臉，低低：「的情，永遠會再來的。」
停了一會，我溫柔的望著黑暗中的：
「在你的全生命中，這種奇妙的沒頂，還是一次吧？」
手背堵住我的嘴，彷彿我不該這樣問。熱烈的：
「正因為這是一朵創造的蓮花，我才感激你：因為你叫我變一個真正的女人。」似乎閉眼。「從前，我算半個人，現在，我才真正完整了。」
「……………………」
「你接觸我時，我的感覺怪異樣的。我像一座蜂房，千千萬萬黃蜂，突『嗡嗡嗡』飛來。我不知，還有什麼別的經驗，像一個女人新婚夜的感覺。它是那樣神奇、華麗，我簡直完全不認識己了。在我己軀體內，彷彿突發現另一個新人，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什麼是，就不是我！」緊緊抱住我。「哦，我最愛最愛的！這個時辰，即使死在你懷裡，我甘。」
「哦，帝，即使我是在犯罪，我不放棄這樣的詩意！」
「真奇怪，不管你在說什麼，做什麼，不管你怎樣瘋狂，你整個形象與聲音，仍像是的一部分，一種絕對學的化身！——千千萬萬朵玫瑰花的化身！」
「在人類歷史，人們曾有過萬萬千千次『真夜』，卻極少有人敢公開的坦白的談它們。像這種午夜，越封閉越，這種詩情，埋藏越深越。且，離任何文字語言，愈遠愈。其實，在那些『真夜』中，瘋狂的男人女人們，誰沒有瘋狂的談過呢？那是所有語言中最人的，最不撒謊的。在未來的回憶裡，這些時刻將像香料一樣，給所有記憶的形象增添無窮魅力。沒有這些香料，任何愛情將是一幅素描，沒有油彩，更缺少那一份巨的完整的魔祟、光輝。」
聽著，聽著，不響了，漸漸漸漸的，頭匍在我懷裡，睡著了。
※※※
鎮有一招待所，專接待外遊客。它是舊俄貴族留來的無數華麗建築一，原是一個伯爵的別墅，此刻卻改為變相旅館了。我們賃了一間頭等房間，室內設備，稱齊全，有壁爐、氈、沙發，一些精緻傢俱。兩面全有白色窗牖。一面憑窗眺望托木河，另一面，則俯臨一座花園，園內植有一些常綠樹木。
每個清晨，我們一聽見鳥叫，就醒了，並不床，卻儘在枕邊說些癡話，或是默默對笑，直太陽光照兩張紅撲撲的臉，我們才慵慵的甜甜的來。
早飯後，我們跑托木河畔聽水、水，瞧一些木筏子輕輕流。奧蕾利亞倚在我懷裡，低低哼一些歌曲，聞聲音，卻聽不見歌詞，幾乎全是喉音、鼻音。這種模糊的哼哼聲實在醉人。哼最輕時，有我一個人聽見，像是一種隱隱約約的遊蜂的聲音。我愛這種情調，有時候，一兩個時，就這樣消磨過，我絕不打斷。聽最後，這哼聲與流水聲響一片，我帶另一片。
午飯時間，我們在房內吃。奧蕾利亞是那樣淘氣，常叉子菜送我嘴裡，彷彿我是不會吃飯的孩子。我們一面吃，一面對望、對笑，這種微妙滋味，是不形容的。這個時候，我們有時不一定表示什麼，說什麼，意識是在我身邊，我是在身邊，單是這一「意識」（動詞），就夠人銷魂的。
不少時候，簡直變一個很胡鬧的孩子。不時跟我換食盤，最時，換十幾次，越換越快，再不分清誰吃誰一份了，就撲我懷裡笑。果飯後吃長長的橡皮糖呢，我們就很頑皮，一人咬一頭，愉悅的嚼著，嚼最後，終點是一個吻。
午飯後，休息一會，我們田野間散步，隨興所亂走。一行走，一行閑談。不知哪裡會有這樣話談，永談不盡，說不厭。走累了，就在農的乾草場休息。高興呢，就朗誦幾首西方名詩，或是己寫一兩首，不高興呢，我們就農的老頭子或孩子閒談。回時，我們滿捧了一束野花。
吃飯後，我們躺在壁爐邊閒談，喝著濃咖啡。我們談很很，情人的話比流水還長哪！談倦了呢，就由彈彈吉他。彈一會，我們又談。從談彈，從彈談，直很倦很倦，在爐邊假寐了一會，才正式床。
在鎮，不知由於什麼一種奇緣，我們竟從一個古董朵碎攤頭買一些奇異貝殼。坐在河邊，我們開始欣賞這些海產品。
我凝望，笑著：「在這樣緻麗空，春河水濱，你的眼睛像藍玉貝，你的耳朵是鳳螺，你的臉是珍珠貝，你的嘴是紅色榧螺。」
笑著：「你的眼睛是緩貝，你的臉是日月貝，你的嘴是紅蛤。」
「你的膛是夜光螺，你的魅力是蜘蛛貝。」
「你的膛是蜀紅螺，你的腳是馬蹄螺，你的魅力是狗法螺。」咭咭笑著。
「我的嘴是狗法螺。」我笑著。
「你對我夜夜吹法螺。」笑著。
「一直吹入你靈最後一間密室。」我笑著。「你是傳說中的蜘蛛精，夜夜織網捉男人。」
「那麼，讓蜘蛛貝狗螺結合在一吧。——他們正一對。」
笑著，倒在我懷裡。
「我們現在的生活，真像螺殼裏的生活，我們生活於日月貝紅口榧螺內，除了那些雨虹樣捲的一圈又一圈圓圈，蝸牛樣的圓圈，什麼不見。」
「不，我們是貝殼，永遠聽見遠遠遠處北極海的聲音。——海的幸福。」
「這身前托木河的麗波浪，正是我們無數幸福的化身。是我們的幸福流著、動著、響著、唱著。」
是的，波浪！我們生活裡充滿幸福的波浪。我們眸子內有波浪的顏色，聲音裡有波浪的聲音。臉、髮、肩，有波浪的影子，即使我們的夢，有波浪的節奏。我們不是體，是河的船，永遠隨幻的風飄走，從四周波浪中湧顯一條條偉的弧形，它們每分每秒，投一圈圓弧形的影子在我們身。就是風吹身，像波浪一樣，呈現巨的弧形。這千片萬片弧，正代表宇宙間最最圓全的，最最流動的，又最最滿的。我們雙雙躺在河邊沙灘，躺在風中，陽光，盡情享受著春。
……………………
奧蕾利亞特別歡喜黃種人的膚色，不知因為我是黃種人呢，還是本來歡喜黃種人。
常常像母親撫摸孩子似，摸我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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