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星期後，當薔薇花與玫瑰花開最燦爛的時候，我們這一批東北軍官，由德國搭火車經瑞士了義利：終點是海口熱那亞。在熱那亞灣裡，將有海船我們帶回東方。
開船的那一中午，當領館轉給我一封信：信皮是白色的，字跡娟秀，信的份量很沉重。
其實，我不信皮，就會知這是誰的信。
這時，我們正忙著船，我抖顫的這封信放在口袋內。我很昏亂。我現在不敢拆開它。我必須讓己平靜一。
我裝很忙亂的樣子，跟著搬東西船。我特別顯賣力，幾乎是幫每一個人運行李。我儘找瑣碎的做，不敢讓己閒，更不敢讓己。
容易全船了，午後三時，船啟碇了。
在船，我拚命閒談，我從來沒有人說過這麼廢話。閒談了很久，又聽音樂，並且陪幾個法國女人跳了一陣子舞，己弄有點精疲力竭。我幾乎忘記口袋裡還有一封極重的信。
但我終於並沒有忘記它。
夜深了。將近十二點。船在力古利安海中悠悠行駛著。海面謐靜。這是一個月流夜，一輪滿弦月靜冉冉亮閃閃的升入中，又華麗，又莊嚴，像一個銀色女王徐步升入銀色寶座。空純潔極了，像一片新窯的淡青磁器，滴溜溜圓的舒展入無極無限，散綴著一些亮晶晶的斑點，是星星。在癡狂的白色月光與青色光裡，整個氣層是沉醉了，發酵了，比新焙的麵包還輕鬆、甜柔。奶白色月光閃耀於海面，彷彿有無數條閃電在跳動。海很溫柔，平，它似乎已熟睡了，睡像個女孩子似。這時候，所有搭客熟睡了，有我一個人站在甲板。
力古利安海的五月的月夜真不是夜，是一種青春，一種狂，一種享受，一種誘惑。它是帝的夜，是魔鬼的夜，這白色的夜竟麗吟來，……
我倚住欄杆，從口袋裡取那封白色的信。
我於是，在柏林、在日內瓦、在義利，我先後給過幾封信，完全乎意外的短。我沒法寫。每一次，才提筆，我就哭了，無法再寫。那些被眼淚染模糊了的字跡，果見，完全會明白我當時情景的。信中的那些匆匆的話，約前言不對後語，說明我的瘋狂情。一意識己是正式對話，一，我就不不發瘋。帝知，這四個星期來，我過是什麼內生活？……
現在，未拆開信前，我了一次深深的呼吸，一片海風吸入肺葉內。
我莊嚴緩慢的拆開信，拆很慢很慢，像並不是在拆開信，是拆開一個人的體。
於我的意外，信裡面，除了一張白色信紙外，還附有一封灰色信。我打開信紙一：這竟是奧蕾利亞的母親的信。信：
敬愛的林先生：
這真是一件最不幸的：昨午夜十二點鐘，我的女孩子奧蕾利亞殺了。在的遺書，吩咐了一件，就是：這封灰色信轉給您。現在，我遵照的遺言，它寄給您，希望它安全達您手裡。
先生，您知，我的晚年幸福是全部寄託在的身。您，這件不幸，對我是一個怎樣致命的打擊。假您在這裡，我相信，這件不幸是不會發生的。但我不怨你，一切是主安排定的。我有祈禱在國平安，更祈禱主降福於。我的現在亂極了，不再寫什麼了。請原諒！
完信，我渾身直抖。我彷彿見這個篤信主教的老婦人正跪在做彌撒，祈求蒼保佑……
我深深喘了口氣，立刻拿那封灰色信。信有我的名字，字跡是抖顫的，像患了惡瘧疾。我熱烈吻了吻這些最熟悉的字跡，匆匆撕開信，最先跳入我的眼簾的，是一束白頭髮，約有四五十根。我怔住了。我緊緊它握在手裡。接著，我連忙信。但裡面並沒有信，有一張灰色的紙，有一張對開報紙那樣。我打開了，面什麼沒有，所有的是一片陰暗的灰色。我不相信這僅是一張空紙，便眼睛湊細視，漸漸發現一些字跡，但很模糊。淡青色的月光，不照明灰紙的黑色字體。我於是跑一盞燈，在明亮的電燈光，我終於瞧清楚了，滿紙橫一行豎一行的，塗寫著一個黑色俄文字：它就是：「黑暗」！這些「黑暗」的字跡抖顫極了，潦草極了，它們像一條條病蛇，盤旋於灰色紙，表現一種怕的騷亂，怖的瘋狂。人會像，為這些字是從一隻瀕死的瘋獸的嘴裡吐來的。我滿紙的找，希望除「黑暗」兩字外，還有其它的字或句，但什麼沒有。紙處寫著這兩個字！果統計一，這張灰色紙所寫的「黑暗」，至少在二三千。但我不相信：紙除了「黑暗」兩字外，就沒有別的字。我耐在這些橫七豎八的潦亂字跡中找尋，最後，我竟在一個角落找了。在密密麻麻「黑暗」所包圍的一個角落，有面幾行字：
「不問我為什麼這樣做！不問我為什麼這樣說！不問我為什麼這樣慘！不問我為什麼這樣苦！不問我為什麼有這樣場！不問我為什麼…………
生命不過是一火，火燒完了，剩來的，當是黑暗！但是，我的火並沒有燒完，我還有千萬的火燒。悲憫的！一種不抗拒的力量竟命令我停止燃燒了！我有己的手為己造永恆的黑暗！
人啊，吧！這裡是四十七根白頭髮。在你走後的十中，它們像花樣的開在我頭。您玩味它們的白色，最深最深的玩味！
啊，我的親丈夫！我的帝！我已經一切付給你了，除了這點殘骸。牠的存在，是我對你的愛的唯一缺陷。現在，我必須殺死這個缺陷，殺死這點殘骸，讓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每一個細胞變你的血，你的骨，你的細胞！讓我的名字永遠活在你的名字裡！
現在，正是午夜，……
啊！夜太怕了！太黑暗了！太深沉了！啊！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怕！我冷！我發抖！快來抱我！快來吻我！快來望我！快來親我！我怕！我怕！我怕！我怕！我怕啊！
………………時辰近了！
錶在殘酷的響。這是世界唯一的聲音！五分鐘後，我就永久投入你的懷抱裡了！啊，我的丈夫，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呀？
……………………
…………啊！最後的時刻終於來了！…………來了！…………來了！…………
此刻，當我右手執筆在紙寫時，我的左手開始緊緊握住一明亮的短刀。筆已不寫我的了。我必須刀寫我的！我給你：我的是怎樣紅！怎樣熱！怎樣為你發痛！為你發抖！啊，我的丈夫！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你為什麼不回來？不回來？不回來你的奧蕾利亞的臉孔？最後一剎那的臉孔？慘絕人寰的臉孔？
………短刀舉來了，正對著我的臟。一滴滴淚水落在刀！（甜的眼淚啊！）我不哭！我必須鼓勇氣，含著笑對你最後一個請求：——在我們相識十年的除夕，爬一座高山，在午夜同一時候，你必須站在峰頂向極北方瞭望，同時唱那首韓國《離別曲》！
………………永別了！永別了！永別了！…………我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愛！…………現在，你永遠佔有我了！我永遠佔有你了！………………」
※※※
海風吹過來，又吹過，比綿羊還溫柔。我的頭髮散披於海風中，月光中。
海風吹著，舞著，著鄧肯式的神秘舞蹈。隨著海風，船艙內散溢玫瑰薔薇花的芳香。這些花是人們從熱那亞的花園裡採摘了來的。但摘花人已經睡了。所有的人睡了。甲板有我一個人。
我站在月光裡，站在五月夜裡，月光狂烈的擁抱我，雨點似從頭髮吻腳跟，彷彿這擁抱與狂吻來毀滅我，我慢慢拿那四十七根白頭髮，一根又一根輪流吻著，不知吻了幾百遍、幾千遍。最後，我它們信貼在膛，我的跳來溫暖它們，彷彿它們怕冷似。終於，我安靜的站著，一動不動，一座石像。我既沒有眼淚，沒有苦笑，沒有痛苦，沒有激動。我變一種機械，一種礦物。我站著，傾聽著，凝視著，不知是睡是醒，是醒是睡，夢與現實已纏絞不清了。飽了月光的空間，明潔光滑，芬芳富有感，真似少女的花體。我偶有意無意的慵慵舉手臂，輕輕手掌撫摸這空間，這月光，這芳香，又不時嘴啜飲欄杆的涼涼露水，像夏蟬似的。
月光似乎照明了我的思。
海很平靜，聽它的均勻的呼吸，像是奧蕾利亞的脯子。船仍在前進，海浪溫柔的吻著船身。有沉重的輪機聲突破夜靜；這種沉重的聲音，彷彿是一種鬱怒，一種低吼，一種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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