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素來厭葷，吃了兩口肘筋就不吃了，聽這個一臉迷糊相的鬼頭說話，擦著手笑：「猢猻，你忒是伶俐過頭了，你知什麼？」
「這種故鼓兒攤我聽了！」坎兒塌著眼皮睜不睜，饒有興致啃著豬蹄，說：「您不過講過細些就是了。公子落難姐相救，您改皇子落難民女相救，頭必定皇子爺瞧了福祿。族裡不依，皇子整七死八活。皇子爺跑，發兵來這方兒，救這兩個娘們兒，收了做老婆。後回京，那些坐船逃了的馬屁精、尖頭蟲官兒一個一個砍瓜切菜般弄掉他們吃飯傢伙——是不是的？」
胤禛怔了一，忽覺今晚己有些失態：當著這些人講這幹什麼？他咬著細白的牙笑了笑，不再言聲，撥著火沉思，良久，才吁一口氣：「積鬱的太久了，隨便說說已，何必一定問底？」「四爺真是的！」坎兒說，「你說個半截故，今晚我們還睡著麼？」胤禛笑：「你們猜對一半。皇子是祿相了，倒沒人知覺。水退後，他憋了一肚子氣回京，拿問那干子齷齪官兒。不料一查問，照應那隻船叫漩渦捲了進，一個活的沒留。」
「這就有了？那福祿呢？」一直浸沉在故中的翠兒盯著胤禛問。
胤禛深深低了頭，許久許久才說：「福祿後來怎樣，我不知。我編這故是說，世的鼓兒詞裡說的並不是一回……真知，等我編了再給你講。」幾個孩子眨巴著眼，意思還問，戴鐸卻：「晚了，明兒還趕路，早點歇了吧。」說罷便替胤禛張羅著往沙灘鋪氈，狗兒坎兒怏怏收拾行裝。
但這夜胤禛失眠了，躺在氈墊望著墨藍色的空繁星神。高福兒深知他的，守在旁邊輕聲：「四爺，您走困了，裡別，一會就睡著了。」胤禛沒吱聲，反倒坐身來，因見戴鐸沒睡，便：「你沒睡？這三個孩子倒，睡齁齁的了——童，童不再呀。」戴鐸笑：「爺不睡，奴才怎麼入睡？爺睡不著別急，著明兒車睡個覺，一會兒就睡著了。」
「明兒我們分走。」胤禛抱著膝頭：「我便裝帶狗兒坎兒走西路，游高堰黃河堤。你們押糧車淮安，後在桐城會齊。」戴鐸高福兒驚訝對視一眼，沒敢駁回。戴鐸賠笑：「既這麼著，我帶幾個親兵護送四爺。」胤禛仰著臉了，嘆：「惜音尚沒跟我京。有他在，就不著你蛇蛇蠍蠍安置了——我微行，帶那麼從人……」言猶未畢，坎兒一骨碌翻身來：「這兒高堰一的路，過了高堰一馬平川是人煙。我狗兒打包票四爺不了！」胤禛笑：「是這話，這千赤過水，還會有翦徑的毛賊不？我們一點就是。」戴鐸高福兒雖覺不妥，但胤禛秉言山無違拗，當不敢回話，兩個人裝解，遠處密議了半晌，決定由高福兒帶十個戈什哈遙遙尾隨，暗中保護，這才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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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早，胤禛帶著狗兒坎兒，牽一頭健騾馱行李，一匹馬胤禛騎了，帶了一隻昨日途中死的狼，離開了糧隊，溯黃河故迤邐西行。胤禛在馬手搭涼棚極目望，但見沙丘連亙直追際，哨風在沙灘捲黃漫漫的霧障高接雲，衰草樹枝掛著乾河藻，斷垣殘檐丟棄在露屋脊的沙窩中，遠近不見一個村莊人煙，愈走愈是荒寒，一種悲涼感油生。胤禛雖口說游堤，其實他己曉，高堰東連遭洪水漫灌，治河臣靳輔陳潢在世修造的水利設施早已蕩無存。他存著一線念頭，是聽高福兒說祿兒身有己的遺子，曾在高堰左近的何李鎮住過：他在子息甚是艱難，四個兒子有一個還夭折了，身邊的弘時弘晝弘曆還沒過花兒。真像高福兒聽回來的「胖子，正花兒」，那踐了真太惜。狗兒坎兒孩提間，正是混沌未鑿真率的歲數，盡聰明伶俐，卻領略不他這番思，一路牽騾子趕馬，踢飛腳打沙仗，追逐嬉戲，毫不知疲倦，猴寸草不生，沒片刻安靜。胤禛有這兩個鬼伴著，倒免了旅途寂寞。
行至離何李鎮還有十遙，色已過申牌。遠遠一處高埠，雜樹叢生房屋錯落，夕陽烏沉沉，像一隻反扣著的鍋壓在沙灘。因此就是黃河改向北的岔口，隱隱還聽見黃河悶嘯聲。
「四爺……您？」坎兒見胤禛盯著前邊一動不動，臉似喜似悲。不知何故。
「你們不是知那故後來麼？」胤禛語氣濁重叫人裡發瘆，「孩子們，這裡沒人，我告訴你們，祿就死在前面那棵老柿樹……」
兩個孩子頓時瞪了眼，彷彿不認識似著臉色蒼白的胤禛。不知過了久，坎兒才：「老爺！原來那個皇子就是四爺您！」狗兒囁嚅著問：「……是怎麼死……死的？」胤禛沒有答話，仔細打量柿樹老丫，前撫了撫——那裡還殘留著一片燒焦黑的樹皮。
「燒！燒死的！」狗兒坎兒一子明白了，打底泛一陣寒意，渾身了一層雞皮疙瘩。
「對，燒死的……」胤禛突眼中湧滿了淚水，壓抑著渾身沸騰的悲憤，盡量平靜說：「我就在那邊，一片青紗帳裡，眼睜睜著……」
兩個孩子全驚呆了，眼睛直直盯著那塊燒焦了的樹皮，坎兒雙手緊緊抓著馬韁繩，狗兒臉睡意全無，兩隻手捏緊緊的，全是冷汗。
「這邊原是打麥場，那邊是個池塘，池塘南邊是望不邊的高粱。」胤禛渾身在瑟縮，彷彿又回那個怖的夜晚：「我為尋祿獨身趕了何李鎮，正趕族裡處置祿。就在這老柿樹，臨時搭著個土檯子，台張著燈籠，架著柴垛。幾個族丁舉著火站在兩邊。祿頭髮披散著，五花綁就站在坎兒站的那個方，垂著頭，不清臉色。台黑鴉鴉千的人默默無言盯著，一聲咳嗽沒有。我像做惡夢似的睜著眼盯著，眼前一片模糊，聽身邊高粱葉子淒涼搖著，響著……」胤禛目中閃著鬼火一樣的光，兩個孩子從未見過他此猙獰怕的面容，竟不禁慄慄顫抖。
「過了一會，」略一頓，胤禛又，他的聲音帶著金屬撞擊樣的顫音，「一個管模樣的人端著族譜台，轉臉聲說：『族長五爺訓話！』氣氛頓時更加緊張，人們一齊抬了頭，幾個孩嚇哭，被母親緊摟在懷裡。
「我的快跳腔子外了。直著眼，一個老者手裡握著銅煙袋，擺著方步了台。我在莊住兩個月，平日這老爺子舉止文雅、面目慈祥，極受族人敬仰的，但今晚神情卻異平日，鐵青著臉，陰沉沉掃視著眾人，半晌才說：『幾位老哥哥，全族的老少爺們！剛才在祠堂對著祖宗各房管領的面已經情說清楚了。祿，我很難過——總是一枝骨嘛！的曾祖爺是我的堂兄，幼。按著己的，寧我跳河，不願傷他的後代。但古人有訓：千堤潰於蟻。為我們全族，手毀了！……禮義廉恥國四維。什麼叫「廉」？就是清清白白做人；什麼叫「恥」？就是切切實實責！犯了這兩條，叫人痛疾首！』
「從班蔡賢淑曹娥孝女，他講了足半個時辰，老態龍鍾台回主位，一手掩面，一手擺著：『這敗壞族規的賤人火柱，向祖宗神靈贖的罪！』
「人群一陣騷動，女人在啜泣，孩爬在媽媽肩頭哭叫『媽、怕、回……』有的男人在罵，有的不言聲摀住了臉，老婆子們喃喃合十念佛……眼睜睜著被架柴山，我的像被人猛揪了一，雙手一撐站來，卻被一個人一扯住，回頭，原來是高福兒暗中不知什麼時候跟了來！他的臉在火光中泛著青光，聲抽泣著說：『主子，別、別……皇知了不！……留青山……』
「說話間，火苗兒竄來了。祿兒全身罩在殷紅的光裡……抑了臉呆著遠處，這時我才清的面容，白像一尊漢玉雕的仕女……頭髮散亂著，烏鴉翅膀似飄蕩著……直燒死，是痛苦無望扭曲著身子，連一聲沒吟，一句話沒說……」
說這裡，胤禛已經完全控制不住己，雙手張著，瘋人一樣踉蹌幾步，發嘶啞的狼嚎一樣的聲音，似乎在哭，似乎又在笑，撲爬在柿樹，兩隻手替死命扒著，喊著：「祿，祿……我的恩人，我的……你來，你不在這裡……你顯靈吧——嗚……嗬嗬……我給你修廟……」狗兒坎兒初被他的故驚呆了，後來又被他發狂一樣的舉動嚇傻了，一直木頭一樣站著，此時方回過神來，見他此傷情，不禁放聲哭。
良久，還是胤禛控制住了己，慢慢伏身，向柿樹磕了個頭，對兩個哭淚人兒似的孩子：「來吧，孩子們！人死不復生。寂滅世界中祿已經神，我們還活在世間……走吧……走吧……黑了……」
狗兒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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