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潞河驛胡亂歇息一夜，果二日拂曉便有旨意來：「著將軍王允禵即至乾清宮聖祖梓宮靈前見駕。」允禵一肚皮的火，不設香案，不跪接，竟站著接讀聖旨。讀罷一語不發，愣著了半日神，逕了門馬趕進北京城，弄賚詔太監尹泰一干人又是擔又是尷尬，說不敢說，勸不敢勸，懷著鬼胎，打馬隨行入城。
的雪已經了，銀雨似霏霏落，雲層黃中透白，眼見這場數十年罕見的雪已是強弩末，沒有少後勁了。允禵呆著臉騎在馬，一街兩行戶戶有人掃雪清，見他前呼後擁過來，紛紛丟了掃帚木鍁什，垂手鞠躬侍立。人們臉沒有什麼表情，彷彿還沒有從老皇帝的死這一噩耗中驚醒過來，更沒意識這位當今皇帝的政敵，一母同胞的將軍王突回京意味著什麼。但允禵中卻另有一番滋味，往年的西直門內，像這個日子，正是過冬至的日子，那熱鬧還了，什麼肆行，富粉行，衣行，玉石珠寶行，綢緞鋪、紙行、海味鮮魚行、湯店，藥肆、仵行、漿洗店……縱比不正陽門外棋盤街廊廟，是車水馬龍人潮湧。今卻是關門，店店封戶，冷冷清清沒幾個人，偶爾有幾聲賣水車的鐸鈴響拉煤土沿街叫賣聲，打破這冰雪世界的岑寂。允禵不禁微微嘆息，輕聲吟：「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何所？托體同山阿——帝王是一樣——啊……」
「十四爺，」緊跟左側的尹泰問，「您說什麼？」允禵低垂了頭，良久才嘆：「我了皇阿瑪，英雄一世，今躺在冰冷的乾清宮。人生斯世，底有何意趣？你這街，平日何其紅火，現在卻是悲風回雪，遍佈縞素。你我還沉湎在終悲中，人砧板在響，照樣兒過冬至，照樣兒拜冬，做冬至團，買酪，熬餳糖。」尹泰聽了反覺無言對，思量著說：「十四爺了。這街兩邊店鋪，舉人們趕著進京入闈，趁著冬至賺這些措們幾個是有的。雪了這麼日子，尋常人連菜吃不，哪同往年比呢？」
允禵左頰的肌不易覺察一顫，轉臉問：「今年還開春闈？不時候吧？」尹泰斟酌著：「十四爺，您難過糊塗了。新皇登極，開恩科的。聽說禮部原定我當主考，我趕緊說，我的三兒子尹繼善今年考，按例我迴避。喪過後，我恩旨就來了。」允禵還問話，前頭侍衛在馬手一指，說：「千歲爺，西華門了。」
允禵身一震，猛意識此是紫禁城入口處，巍巍闕內，便是總領政務的機樞重。他收了戚容，款款馬，解腰中寶劍遞給從人，便見乾清宮一等御前侍衛德楞泰邁著凝重的步履階，站在石獅子旁等候己，他便踱了過。德楞泰是蒙古勇士中選來給康熙皇帝當侍衛的，迭次護駕有功，已經晉封二等伯爵。他敦實高的身材像一尊鐵塔，透一身剽悍氣，黑紅的臉膛不什麼表情，兩隻眼睛哭有點浮腫。他穩穩站在階前，見允禵走近，低沉說了句：「有旨。」見允禵毫無跪的意思，接著說：「著允禵乾清宮西暖閣見駕！」允禵回顧尹泰，見尹泰嚇臉色慘白，因冷冷說：「四哥太勞了，已經有過旨意了嘛！」
「給十四爺請安！」德楞泰前打個千兒，遂即身，一躬說：「萬歲爺的意思是，先請見一見，隨同萬歲一齊行皇帝梓宮行禮。」
允禵哼了一聲，拔腳便走，馬刺踩在掃溜光的臨清磚發嘰叮嘰叮的聲音，越走越快。尹泰情知這位情剛烈的王爺今日有意惹，愣在當的德楞泰換了一眼神，急匆匆跟了進。允禵步流星進西華門，卻不循常例由武英殿隆宗門入內，逕由熙門入內，過金水橋登太門，直奔太殿，從保殿後急步階，過了乾清門，沿甬挺身直入。弄專門在隆宗門迎接他的書房臣隆科飛跑回來，喘吁吁跟著，口裡說著「請安」，那允禵是走，哪裡行禮？連釘子似守在甬旁的侍衛們目瞪口呆！允禵遠遠見乾清宮前靈幡旌旄白汪汪的一片，中已是一片迷惘混沌，覺宮殿渾渾茫茫，在旋轉，在倒湧。直殿前，兩個人攙架住了他，才清醒了一點。他定睛時，一個是八阿哥廉親王允禩，一個是十三阿哥允祥，親人相扶萬感集，仇人相見又分外眼紅，他不禁傻子一樣怔住了，直盯盯望望「正光明」匾額的白幔素幛，左望望允禩，右允祥。一陣哨風捲過，吹靈幡嘩嘩直響，殿檐罘罳鐵馬叮噹一聲，允禵渾身劇烈抖動一，突撲身倒號啕哭，匍匐著直爬康熙靈前，已是聲斷氣咽：「皇阿瑪、皇阿瑪！你……你這是怎麼了？你怎麼在這裡頭？你醒一醒兒……你的不孝的老十四回來……你……嗬嗬……臨走時，你不是說過，必定臨終前見兒子一面的麼？是不允還是不許？我的皇阿瑪，我的皇阿瑪啊……這不公啊……呵呵……」
此刻殿中東邊一溜跪著三阿哥允祉、五阿哥允祺、七阿哥允祐、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䄉至十七阿哥允禮，最的阿哥允祁剛滿十歲，緦麻孝袍伏哀泣；西邊一溜是康熙留的宮嬪，卻是從宜妃郭絡羅氏為首，德妃烏雅氏、惠妃納蘭氏、榮妃馬佳氏、溫貴妃紐祜祿氏、妃戴佳氏、良妃衛氏、定妃萬琉哈氏、敬敏貴妃章佳氏、順懿密妃王氏、純裕勤妃陳氏……還有一堆的嬪、御、答應、常在各類各色的女人足有五十人，一齊放了聲兒。但這些人每日前來跪靈已近半月，又累又彆扭又擔又各懷著，早就過了新喪哀，再鼓不哭興來。男人們低垂著頭，有的偷允禵拍棺慟，有的互相換眼色，有的裝著哀痛已極伏假寐，有的邊「哭」邊摳磚縫兒，抹眼睛丟鼻涕，流涎水湊數兒。女人們生會哭，白絹子握著嘴呼搶，唱歌兒似唸叨著什麼，但眼淚是再擠不來了。
「老十四亂了章法，」允禩了默默神的允祥，說，「祥弟，你這怎麼調度？」他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微胖的圓臉少有點蒼白，很清秀，一雙又又黑的瞳仁幾乎不見眼白，說話來又清又亮，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即使皺著眉，嘴角帶著一副親敬的溫柔敦厚，虎目炯炯英武爽俊的十三阿哥允祥恰對照。允祥允禵闖宮，已經知今日難善後。十四阿哥敢於冒險一試，其實就是蹚蹚新君雍正底有深的「水」，一對面這位「八賢王」還有沒有膽量保己——這一鬧是早就了的，不料這個馬威來此快！半晌，允祥方拿定了主意，長嘆一聲，含意不明說：「難為他……這片孝，就依著八哥吧。皇昨晚失眠，四更才睡，原見見老十四，兄弟君臣先聊聊再來哭靈——你這子人，哪裡是哭？是直著脖子在嚎叫，什麼體統——我見見皇，八哥你勸勸老十四。我直人說直話，怕他還聽你的些……」說著便向西暖閣走。
允禩猝不及防接了這個燙手的紅炭團兒，連回話的餘沒有，眼著允祥晃著四方步遠，裡又氣又恨，無奈進殿來。一眼見德妃烏雅氏跪在西邊二位，允禩突有了主意，徐步走了過。此時允禵越發放悲聲，撕裂肺的嚎啕哭殿中人人裡憟。他扭曲著身子，頭死命撞著金漆楠木棺材，雙手劇烈抖動著，兩條腿狂躁蹬著哭叫：「棺材打開！棺材打開！我……我皇阿瑪！我他老人……我知他真死了沒有……嗚……嗬嗬……您怎麼會死？您是怎麼死的呀……」
「列位皇太妃……」允禩裝著喉頭哽咽了一，走郭絡羅氏德妃烏雅氏中間，團團一揖說：「十四弟這個哭法不，既傷身子又不禮法，太妃們是長輩，求你們面維持一，全他的孝。」
郭絡羅氏左右顧盼一，這才醒悟過來，己昏昏沉沉顧哭，竟跪在了妃的首位。這幾位貴妃明白，跪在二位的烏雅氏正位皇太是幾日裡頭的，知趣雜跪在首，己怎麼連這份機伶沒了？陡打個寒顫，轉臉低眉說：「德妹妹，實在有僭了；我不是有意兒的。今兒這，還你來拿主意。」說罷，挪動著發木的雙腿後跪了半步。德妃烏雅氏怔怔著躄踴哭的允禵點了點頭，其實連郭絡羅氏後頭的話沒聽清楚。「母子貴」，養的兒子當了皇帝，當皇太是題中應有意。本來一件，偏生兩個親生兒子是兩「黨」，鬧務鬧翻覆。胤禛人稱冷面王，了名的狠辣猜忌刻薄寡情，不知康熙吃了什麼藥，居這萬幾宸函九五尊位傳給了他。今做了子，叫他給弟弟讓步是萬萬做不的。但裡雪亮，這個允禵是個強種，撞死在南牆不會走彎路，今日鬧靈堂，骨子裡就是不肯臣服胤禛，己一個女人，有什麼法子制住兩個鬥紅了眼睛的公雞？著，烏雅氏抽咽一聲，眼睛裡突湧滿了淚，艱難站身來，走哭昏黑的允禵身前，冰冷的手撫了一允禵的髮辮，說：「兒子，你剛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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