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伯倫樓才子行雅令 買考題試官暗留心

孫嘉淦渾身是理,在雍正面前卻碰了個硬釘子,從養殿拂袖,氣頭暈身軟,腳步像灌了鉛似的,踽踽了永巷。太監們耳報神是最快的,聽說一個六品主尚書議不,扭結撕打隆宗門,鬧皇親處置,這是開國來沒有的稀罕,誰不瞧瞧這人物兒?有沒的在街(註一)轉悠。眼見孫嘉淦補服沒穿,領扣散著,摘了頂的帽子一張冬瓜臉滿是淚痕,嘴歪眼斜踉踉蹌蹌來,宮女們手帕子捂著嘴格兒格兒笑前仰後合,太監們壓著公鴨嗓指指戳戳,時竊竊語,時呵呵笑。

了永巷,熱鬧的人更了,但這裡是有規矩的方,人們不敢聚攏,遠遠的站著目光掃向他,像是一個怪物。孫嘉淦站住了腳,臉色蒼白一絲血色沒,一個念頭突湧向頭:今日辱,不苟活人世!就在這裡屍諫,一了百了!他睨了一眼乾清門前八口碩無朋的鎦金銅缸,略一沉吟便昂首走了過。

「年兄!」一個年輕官員正在乾清門前等候書房接見,眼見孫嘉淦直趨金缸,知他輕生,疾步迎過來,雙手一揖說,「孫夢竹,別來無恙?」孫嘉淦瘟頭瘟腦,端詳了半日才認來,是己的鄉舉同年楊名時,當年在京候選時相與最的。因見楊名時穿著九蟒五爪袍,套著孔雀補服,藍寶石頂子晶瑩生光,雪白的馬蹄袖翻著,齊整修潔風度翩翩,雪光越發風雅飄逸。孫嘉淦中真是百味俱全,恍恍惚惚:「啊……是松韻吶……今日一見即是永別,倒……托你一件,若肯辦我領神知,若不肯,我不怪你……肯?我中堂——」

楊名時不等他說完,一拖了他低聲:「你這人我知,你的我知,我做藩台,管著湖廣財政,不清楚你有理沒理?皇雖刻薄些,並不傻,你不等等瞧瞧?這裡不是說話方,晚你在等我,我們徹夜長談。你萬萬不輕生,你這子混帳,他們巴不你死呢!」說著,便見十幾個太監僚屬,還有孫嘉淦的死對頭葛達渾簇擁著八阿哥廉親王允禩,一頭說笑一頭從乾清門徐步來,楊名時便鬆了手,含笑迎向允禩打千兒行禮,彬彬有禮說:「臣楊名時給王爺請安!」

「是松韻啊!」允禩滿臉是笑,不經意瞥一眼仰首望的孫嘉淦,幾步前,雙手扶楊名時,親切說,「幾時進京的?見著皇了?」楊名時一躬身,不緊不慢說:「臣前日進京,皇忙抽不身來,旨意叫臣今兒先隆科人見見,明兒遞牌子請見。」允禩含笑點頭,說:「我知,約是開恩科。張廷玉的哥子廷璐是正主考,你為副,見了皇就知了——那位是誰?你們談親熱!」

楊名時回頭望了一眼孫嘉淦,未及招呼,孫嘉淦哼了一聲,已經揚著臉逕走了。八王府太監頭兒何柱兒賠笑湊趣兒,說:「王爺,他就是葛人犯混的孫嘉淦,聖人蛋二五眼,最不識趣的,奴才原來著是個孫行者,誰曉長像個豬八戒——」他夾七夾八說正意,不防允禩揚手「啪」一聲,賞了他一記清脆的耳光!

「你混帳!」允禩登時勃怒,「士殺不辱,你懂麼?!孫嘉淦乃是朝廷命官,是是非非有朝廷公斷,輪你這三濫奴才說三四?」何柱兒滿思討允禩葛達渾,不防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頓時嚇面土色,縮了幾步退後頭,一聲兒再不敢言語。允禩這才轉臉,笑:「人真是愚不及,為他們,生氣生不過來——松韻,乏罷,京裡薪桂米珠,你又清一汪水似的,缺什麼,我府。」

楊名時淡淡一笑,又是一個躬身抬頭來不軟不硬說:「王爺,名時不敢忘朝廷功令!」他抬臉著允禩笑容掬的臉,沒有半點畏縮羞懼態,嘴角微微翹,似乎總在笑,又似乎帶著譏諷,葛達渾直此時,才此人風骨挺硬,是個比孫嘉淦還難打發的角色。

「是啊,文武官員不結阿哥,這是祖宗法。」允禩讚賞著楊名時,「不過時沒幾個記的了。我從不屈人志,隨你吧!」說著便帶著眾人一逕了。葛達渾邊走邊:「此人氣度不俗。」允禩臉毫無表情,說兩個字:「國士。」

孫嘉淦經這麼一攪,尋死的是沒了,但情依鬱鬱難暢。離開西華門,他叫了一乘暖轎,趕回戶部雲南司,己動手將文卷整理齊整,雲南司的官印預備送呈的鑄錢模子壓在頭,脫掉了零亂的袍服搭在椅背,沉思著望著窗外堅冰封凍的。屬員們見堂官這個樣子,垂手侍立著啜泣,沒人言聲。半晌,孫嘉淦方失一笑,說:「你們見了,必猜了,我的此為止,該代的公放在桌,先由馬筆帖式暫時掌管。誰來接印,你們就給誰,有不明白的,管我府問。」

「孫主政,」馬筆帖式兩眼噙著淚花,一躬身說:「您……您……就這麼……了?」

「嗯。」孫嘉淦靜靜說,「誰叫爹娘沒有生一個貌若子潘安的孫嘉淦呢?這個方在戶部是頭一份肥缺,我是兩袖清風來,一杯清水——平素待你們太嚴,誤了你們發財,很覺過意不。來,杯水當酒,我與諸君相別!」說著,從茶吊子裡倒了幾杯水,每人遞了一杯,又,「目我摘了頂子,不是官了,還沒有別的處分。威不測,再加有些人恨我牙癢癢的,後頭的誰料的定?葛達渾又是咱們的『司徒』,你們更犯不著罪他。所,你們誰不我。」說罷,仰頭將那杯水一吸盡,因見眾人喝了,孫嘉淦將杯一擲,「噹」一聲摜稀碎——束了束腰間絳紅腰帶步跨了戶部雲貴司,在院中立定,突仰笑:「丈夫書北闕,拂袖南山,此亦人生一快!」說罷頭不回了,西北風嗖溜溜的,吹他灰布棉袍前後擺撩老高。

孫嘉淦在京城沒有眷,在皇城西北隅貢院街一個胡同裡租了三間民宅。他的俸銀每年僅八十兩銀子,因是低品京官,外官孝敬京官的「冰炭敬」銀子沒有他的份,平日視清高,又從不為捐官同鄉具「印結」,一點餘的收項沒,連個傭人雇不,叫了鄉一個遠房侄子——十四五歲的孩子——同處一室,照料茶飯洗刷的。現在既罷了官,不著擺「官體」,圖省錢,孫嘉淦索步行回處。踅過胡同早見侄兒孫金貴已等在門首,見他回來,孫金貴遠遠便叫:「五叔,有客來拜!」

孫嘉淦不禁一怔,這個時候來的哪門子客?一邊快走來,口中說:「是哪位仁兄?」「不是『仁兄』,是『賢弟』。」楊名時笑著挑簾來,將手一讓,請孫嘉淦進來,一邊說:「我等你有一頓飯時辰了,你再不回來,我還為你又在戶部了呢!」孫嘉淦勉強笑:「你忒瞧我了,我是了理才不肯讓人的。葛達渾不先動手,我才懶他鬧呢——你怎麼來這麼快?」楊名時笑嘻嘻的,十分輕鬆活躍,一邊坐了炭火盆前,說:「這是例行公,有少話說的?隆科問了幾句方的,就端茶送客了。倒是來見了張衡臣(張廷玉),拉著手說了幾句話,他還問你住在哪裡,樣子皇並不真的惱你。」

孫嘉淦火筷子漫不經撥著炭,冷笑:「你才不知這些宰相呢,明兒殺你的頭,今兒仍拉著你手噓寒問暖——我不承他這份情。還有什麼消息?」楊名時冷靜來半晌一笑:「別的我沒聽說,明兒遞牌子見了皇我有理。哦,陝西給年羹堯傳旨的田文鏡你認識不?」孫嘉淦抬頭盯一眼楊名時,說:「有過一面。他在戶部跟著十三爺清理過官員積分公款的差使。姜宸英一個老名士,狀元身,因借二兩公銀,姓田的硬是他寫進參本,最是刻薄,分斤掰兩的一個人,你問他做什麼?」

「他傳旨回程,你一樣,在太原山西巡撫諾敏鬧一場。」楊名時著孫嘉淦笑:「萬歲傳旨,叫田某暫不必回京,革頂戴候旨——你這次總算有個伴兒,不是單絲孤掌了。」說著孫金貴掌燈來,一邊安置燈台,一邊說:

「五叔,不打點酒來?」

「什麼飯?」

「老樣子,白米飯,醃蘿蔔絲兒。」

楊名時笑來,說:「空相尚請蘇東坡吃『皛』飯,蘇東坡欣前往,原來是白米白蘿蔔白鹽醃,巧煞了叫我碰。窮酸,走吧,一兒,我請客!」孫嘉淦覺這「皛」飯待客太過寒酸,楊名時富豪世宦,雖清,卻不窮,遂笑著身:「還有半截呢,蘇東坡請空相吃『毳』飯,空相興頭趕來,卻是飯沒(毛),菜沒(毛),酒沒(毛)。你不跟我來這一套!」

兩人相跟,已是酉正時牌。冬日晝短,色已經完全暗來,胡同口外貢院街從東西,擺滿了吃擔子,餛飩、水餃、燒賣油餅、水煎包子、鍋盔……一盞盞羊角燈「氣死風」布滿沿街兩行,連綿蜿蜒足有半長,街衢熙熙攘攘人流穿行,熱氣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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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孫嘉淦公廨揮老拳 十三王金殿邀殊寵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