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能吏潦倒誤用忌諱 官場隱士拯難約法

雍正皇帝表彰山西巡撫諾敏,申斥田文鏡的朱批諭旨剛剛發,諾敏便接了京函。當時各省督撫吏在京設有公館,名義是安排子弟族人在京讀書待選,其實真正的處是向「」裡及時報送信息。因此諾敏早已中有數,見田文鏡昏頭昏腦還在查各個藩庫,一絲不苟核對帳目,裡冷笑,面卻不理會。是時國喪除服,新君御極,既是改元慶又逢元宵佳節,諾敏按捺不住頭歡喜,因傳憲命:太原城正月十三至十七金吾不禁,軍民觀燈五日!被國喪禮拘發急的人們頓時囚鳥籠,開鎖猴兒般不知怎麼興頭才了。總督衙門告示貼,晉祠至介子推廟連綿數十彩燈高照,畫坊高結,蘆棚通衢連巷,燈市星羅棋布,入夜時城廂內擎燈售的密繁星,勾鬥角鏤金錯彩各呈花樣。周圍百的鄉居民哪個不這富貴風流景象?紛紛湧進城來,個太原七十二條街擠萬頭攢動,什麼壁燈、寫生、書畫、燈謎棚、走馬燈、盤龍舞鳳、走百戲、打莽式、踩高蹺、打社火、女紅男綠走百病的,扮各式各樣故街頭演戲的、賣藝的賣吃的,渾渾噩噩、茫茫雜雜太原城裝點一片火樹銀花,了不夜城。

田文鏡卻沒有觀燈這份緒。他有差使原本是向駐節陝西的將軍年羹堯宣讀詔諭,命年羹堯進京述職,沒來由途經山西回京,在陽泉遇那位被允禵救了的女子喬引娣。因為喬引娣孤身一人,被幾個守橋兵士纏住,又搜了幾十枚金瓜子,沒收抵充陽泉縣虧空,當時田文鏡的官轎剛路過,便喝令拿這群兵士,至陽泉縣庫中查實,果虧空三萬。田文鏡,山西省虧空全數補完,是早已申奏朝廷,明令嘉獎了的,怎麼一個陽泉縣居還有三萬兩銀子沒有充庫?因此便傳旨欽差身份帶著引娣陽泉縣令踅返太原、諾敏鬧這場軒波。

今查實了,山西藩庫銀兩盈箱積櫃,確實一兩不少,連陽泉縣的虧空,諾敏具債卷,說由曲沃縣代償,銀子早已了通政使藩庫,山西省貨真價實的無虧空省!

……但己又該怎麼辦呢?且不說朝廷新立,正討厭京官在外惹生非,不說諾敏的靠山撫遠將軍年羹堯,單就己一個的四品官,硬碰硬跟一位封疆吏過不,日後就禍不測!從藩庫查完最後一筆帳,田文鏡面紙白,在衙役們不三不四的譏諷哄笑中踉蹌蹌來,連驛館不回,獨在茫茫人海燦燦燈流中聽由命晃著、擠著……半日才回過神來,捱一刀削麵的鋪裡,了一盤牛、一盤花生米獨酌獨飲。外頭震聒耳的鑼鼓樂器聲,令人目亂神迷的龍燈獅舞,田文鏡竟是聽不聞,視不見。

「來啦!」

隨著一聲吆呼,一個堂倌條盤托一碗熱氣騰騰的刀削麵,輕輕放在田文鏡面前。田文鏡那麵時,果削,一色兒形似柳葉,薄蟬翼白中透亮,筷子一挑,每片在八寸左右,配著滿碗黃澄澄的牛丁,紅殷殷的椒油炸醬,蔥薑蒜末撲鼻的香,引人饞涎滴。田文鏡嘆一口氣,正舉箸,聽隔座有人叫「來點忌諱」。他雖不知「忌諱」為何物,卻正觸了此刻,見伙計連連答應著取,便點著碗聲:「我忌諱!的來些!」

「唉——!」伙計高應一聲,執一磁壺,滿頭熱汗過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咕嘟嘟傾進田文鏡碗裡,頓時一股酸味衝鼻入,嗆田文鏡嘴角鼻子聳一處——這才知,「忌諱」原來是山西老陳醋(註一),端端一碗牛刀削麵,頓時酸澀不嚥。

田文鏡笑,端碗來了,一橫閉住氣,竟半碗酸湯先喝了,才慢慢挑著吃削麵,酸辣二味入,額前鼻夾已浸汗來,裡頓覺清爽。正胡胡吃酒,聽隔壁雅座中傳來鼓掌笑聲,一陣低弦迴挑,便聽一個女子曼聲唱:

因恨癡,轉思,日日為情顛倒。海棠帶醉,楊柳傷春,同是一般懷抱。甚新愁舊愁,鏟盡還生,猶似原青草。別離,在奈何裡,度將昏夜拂曉。今日個蹙損春山,望穿秋水,棄已拚棄了。芳衾妒夢,玉漏驚魂,睡何睡?漫說長宵似年,儂視一年比更還少——過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妙!」田文鏡已有七酒意,「啪」一擊案高聲贊:「不過忒頹唐些,我有幾句續!」說罷臉一仰,高聲誦:

此寸,無端憂,雲遮白日不照。攜琴佩劍,登樓憑軒,卻是煙水渺渺。不歸,品盡壺中三味,任他衣裳顛倒!醋是「忌諱」,「忌諱」是醋,誰識此中奧妙……

吟罷放聲笑,眼淚卻無聲迸。外頭坐客見他醉了,眼飭口滯喃喃言,不來理會。正亂間,雅座門簾一響,一個半不丫頭含笑來,逕至田文鏡面前蹲身福了一福,說:「先生,主靜聆清言,不勝仰慕,敬請先生移趾,裡頭坐攀話。」

「主?」田文鏡瞇著眼閃了一,問:「你主是誰?他……他怎麼不己來?」

丫頭抿嘴兒一笑說:「我主姓鄔,諱思,是北京來的,腿腳有些不便,所不親來。」

田文鏡站身來,一陣冷風從店外撲進,頓時酒醒了許,因蹣跚著步子跟那丫頭進了雅座。打量那主時,見鄔思有四十五六歲年紀,穿一件青哆囉呢珍珠毛長袍、外頭套一件山羊風毛坎肩,盤膝穩坐在中間,略嫌清癯的臉泛著紅光,兩彎月眉壓在黑深不見底的眼睛,顯十分深沉,手裡玩著一折扇正在沉吟。旁邊兩個女的,一個年長的三十歲,一個點的二十五六模樣,體格風騷容貌嬌,滿頭珠玉,遍身羅綺,晃一晃,翠搖玉響。田文鏡因舉手一揖,笑:「鄔先生,有擾了!」

「請坐。」鄔思聲音不高,聽卻十分清晰。他在打量田文鏡,兩直橫的掃帚眉,三角眼中精光閃爍,略為鼓的留著八字髭鬚,卻微微翹,嘴角微微傾,顯著強、刻薄又才智——相書所謂「鷹鷙容」這是百試不爽的證據。良久,鄔思淡一笑,指著兩個女的:「沒有外人,這兩個是在山荊——鳳姑、蘭草。這位先生是雅人,為他壽!請問先生尊姓、台甫?」

田文鏡將辮子向椅後一撩,穩穩坐了來,接過兩個夫人的酒,一手一杯「嘓」飲了,抹了一嘴,笑:「不才田文鏡。先生艷福啊!兩位妻子,豈不是一乾二坤?先生富豪,總該有十幾個妾了?」

「我不娶妾。」鄔思嘆息一聲:「娥皇女英,沒聽說誰妻誰妾,何必分那個名分?哦……田文鏡……像是西路年將軍處傳旨的信使罷?」

田文鏡不禁一陣不快,己此巡撫已經鬧翻覆,通皆知,怎麼這人竟似毫無所聞?且鄔思的口氣使他甚不舒服,因笑:「適才在外間靜聽雅音,必是先生手筆?不知在哪裡恭禧呀?」

「我乃此巡撫衙門幕客。」

「我乃戶部郎官!」田文鏡翻翻眼皮傲說。

見田文鏡動了意氣,鄔思一怔,「噴」一笑,說:「你忘了說——還是欽差使!」

「本來就是!」

「唔……」鄔思揶揄一笑,「怪不今晚外間白光紫霧流閃不定,這間雅室輝煌明亮,失敬很,原來是使了。」滿屋的人被他逗格格兒笑。

聽他此輕慢無禮,田文鏡頓時氣渾身亂顫,扶著椅背站身來,惡狠狠盯著鄔思,咬著牙獰笑:「我再不濟,是士夫,似乎比寄人籬乞食幕客略強些兒。足不聞『角涯峰迴路轉』?許冰山倒了,你帶著你的『娥皇女英』學齊人乞食於墓中呢!」

「田人安坐,」鄔思扇柄遙遙點了點椅子,改容笑,「我疢疾,惡我藥石,連這幾句調侃的話受不了麼?倒是你說的『冰山』二字,切中鄔某懷。僕少懷不羈才,遊於江淮,學於終南,屠龍術寄食於公衙廨宇數十年,帶著這身殘疾,早已斷了將入相的頭。願意伏處你人門,佐你為凌煙閣名臣,你肯接納?」

田文鏡愕注目鄔思,見鄔思一臉莊重肅穆容,不像是譏諷挖苦,這一身雍容華貴氣度,確實又有別於一般清客幕賓寒儉阿諛的奴相,不禁緩緩坐,說:「我今處境你知?你在諾敏中丞那裡,不比跟著我這個部院堂官強?」鄔思笑:「你今處境我有什麼不知的?山西虧空你奏不實,查不明,正是進退維谷捉襟見肘時,我不趁此離了這座冰山,來棲你這棵梧桐樹,一定等這裡樹倒猢猻散時才就食於你麼?」

田文鏡聽他這番話,怔了半日,深嘆一聲:「無論是真是假我感你這份情。我眼前就過不這座『火焰山』,談什麼『梧桐樹』!諾敏——」他低了頭,「是一堵硬牆,恐怕碰破頭過不了……」

「諾敏此人喜功,務虛邀寵,其實讀書無文膽,磨劍無破敵膽,你是被他的虛張聲勢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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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吃皛飯宰輔訪國士 訴肺腑君相互贈聯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