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圖里琛奉旨巡并州 元宵反誚語譏忠直

聽這一聲,花廳前幾十名翎頂輝煌的官員,從布政使、按察使各司,及一群刑名、錢糧師爺還有省城十幾個縉紳耆宿一齊掃興,面面相覷著停了箸站身來,不知這個黏膠膩牙的過路欽差又來尋甚麼晦氣。諾敏向著首席穩坐的圖琛略點頭致意,忙著身離席,是一臉張皇。圖琛這才領略,田文鏡在太原著實犯了眾惡。他不動聲色,端著酒杯沉吟,見田文鏡穿著鷺鷥補服,戴著白色涅玻璃頂子腳步匆匆進來。

「聽說欽差圖人了?」田文鏡諾敏相對一揖,二人目光一碰閃了開。田文鏡掃視著眾人問:「在此麼?容官叩請聖安!」圖琛這才,田文鏡眼睛原來近視,己身著黃馬褂居中坐他不清,莞爾一笑身:「我就是圖琛。」田文鏡這才轉過身來,跨前一步甩了馬蹄袖雙膝跪,亢聲說:「欽差西路宣旨使臣田文鏡叩接欽差山西宣旨使圖琛!臣田文鏡恭請聖安!」

欽差叩接欽差!這本來是實情,但確實是一句餘的話。眾人見田文鏡一副不管不收的強項模樣,笑又不敢。

一時偌筵宴寂無人聲,聽遠處衙外開鍋稀粥似的爆竹聲隱隱傳來——是時漏三更,已正月十五子正時分了。圖琛被田文鏡弄一愣,但他此時口含憲手握重權,哪裡將田文鏡放在眼裡?略一頓,冷冷說:「聖躬安!欽差圖琛愧領你的禮了——你別忙來,有奉旨問你的話!」

「臣恭聆聖諭!」

「奉旨問田文鏡,」圖琛,「田文鏡乃京師蕞爾吏,奉旨往西營年羹堯處傳旨。原係專差,並未奉有沿途採風,干預方政務旨意,何故無生非,妄奏山西巡撫諾敏貪功邀寵,取媚當今?朕原是欺主麼?」說罷便盯視田文鏡。田文鏡從容不迫,叩了頭答:「臣奉旨西行原是專差,但原在戶部已屢蒙嚴旨,限期清理山西、直隸、山東、河南諸省財政,旨意已記檔繳皇史宬收存。是臣過問山西虧空一案,並非欽差身份橫加干預,乃是戶部司官身份查山西藩庫。臣與諾敏位份懸殊且無宿怨,正因主非欺主,不敢瀆職輕縱,乞聖洞鑒燭照!」

這個話人們預料,連諾敏不禁愕,頓時臉漲通紅,很插一句問「你怎麼不早說你是戶部司員身份查的」?但現在圖琛是代子回話,無論何人插口是欺君,乾嚥了一口唾沫,死眼盯著這個無端來山西攪鬧的刺頭兒官,裡的火一拱一拱往竄。圖琛感意外,但此時遵旨問話,因:「今山西通省虧空彌補齊全,爾既查清,銀帳相符?」

「分文不差!」

「既分文不差,」圖琛背誦著雍正的原話,「爾無端污人名節,是誠何理?是誠何?足證朕許諾敏為一撫臣鑒人不謬。若諾敏有一絲一微欺隱,朕亦無顏對撫臣矣!問爾田文鏡,還有何言對朕?」誦罷目光咄咄,逼視著田文鏡不語。

田文鏡了嘴,雍正的這些話刁鑽凶狠此步,是他鄔思沒有的,袒護諾敏這個份,更使人始料所不及,若再繼續嘵嘵置辯,那就不是與諾敏質對,是直接掃雍正的臉了。田文鏡沉吟半晌,叩頭答:「臣愚昧。諾敏確係『一撫臣』,萬歲問至此,臣還有何言對?伏惟聖裁!」

「來!」圖琛目光灼灼,斷喝一聲,「革掉田文鏡頂戴!」

「扎!」

兩個親兵答應一聲,走前。田文鏡卻將手一擺,煞白著臉雙手抖著擰涅玻璃頂子的旋鈕,遞了過。

「田人,」圖琛微微一笑,親前雙手攙田文鏡,「不這麼懊喪嘛。辦砸了差使革職頂子的論千論萬,宦海沉浮平常,桂冠伴梅人。來,且吃酒,我為人壓驚!」諾敏便忙著讓人斟酒,雙手捧來敬給田文鏡,笑:「文鏡,晉一月有餘,殊失主人啊!一,不過噩夢一場,恍若昨日。這裡圖人證,兄今遭聖嚴旨切責並非兄弟進讒……料文鏡回京,朝廷必定還有恩旨的。」田文鏡聽著諾敏這些虛情假義的慰勸,不言聲,端過酒杯,一飲盡,向眾人亮了杯底。逕揚長走首桌前翹足坐,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氣,圖琛見他此膽氣,剎那間一動,閃過一個念頭:「此人豪傑!」諾敏卻高興醉了似的,背著手兜圈子,是笑又怕失態,眾人為他在搜索枯腸詩,卻見他手一擺,說:「爆竹放來!放焰火!」

隨著爆竹「呯呯」悶雷般一聲接一聲響,十二箱焰火噴花吐霞潑霧流光,映席面五彩繽紛。一輪渾圓的月亮,將銀輝紗幕似鋪向,靄靄瑞光中坐著這群思不一的官紳舉箸勸飲,倒別有一番情趣。

須臾酒酣耳熱,人們的話漸漸來。開始時議論古董、商彝周鼎、秦磚漢瓦胡扯亂談,接著便有人說音律,什麼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說唾味四濺。倒是首席一桌諾敏、田文鏡圖理琛,一個無話談,一個不談,一個不願談,各杯對月神。

「三位人怎麼悶坐著?」一個喝醉醺醺的縣令趔趄著步兒來,乜著眼一一給三人斟酒,一頭說:「高興的日子……二位欽差——呃!怎麼吃枯酒?我……我給你們講個笑……笑話!」說著便盯田文鏡。田文鏡時,是柏山縣令潘桂,這次清理虧空,頭一個就清他頭,知他必定是來挖苦嘲弄,一笑說:「人說攀高結貴,你倒兩個字『潘桂』(攀貴)就佔全了。不過我今已經不『貴』了,有什麼笑話當閒聽罷了。」潘桂借酒裝瘋,說:「人,我說……說的是個真兒!嗯……我發科是康熙五十七年,從濮陽過,錯過了宿頭,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在一個土崗胡亂睡,不就遇了鬼!」

說這裡,潘桂已經口齒伶俐不再結巴。滿座的人聽見這個老虎壓班縣令說鬼,停了議論。聽潘桂說:「當時七月十五,夜裡已經涼了,後半夜凍醒了我,我扯扯被子正再睡,聽見那邊有幾個人在朗誦詩文……

「我,這般時辰了,還有人功?仰臉時,橋西沙灘坐著四個人,一個老的約五十,一個四十歲,還有兩個在十八九間,是滿臉酸腐氣。那個老的說:『昨兒風雨敗興,今夕月色,咱們幾個拈題文,一試高低!』那三個人說『』!於是老者從靴頁子裡取幾枚紙團,分送三人,四個人閉目攢眉,搖頭搔耳思量破題。這時一陣風吹過來,我打了個哆嗦,裡知他們必非人類,倒聽聽他們的時文破題,說不定場著。

「約莫過了一頓飯光景,才聽老者嘆息說:『今兒文機鈍塞,一個破題,奈何?』幾個鬼隨聲附,『真的,今晚不知怎的,一個破題,再做不了。』

「我,這必定是鬼神點化我考場題目,我留了,瞥眼見老者接過中年人的卷子,唸『嗯,!——視所觀所由,察所安人焉瘦!——妙哉!』

「這個時文破題有何妙言?我裡倒犯了猜疑,正惶惑間老者又評說,『首句算英雄所見略同,次句來尚欠包括,你們聽我的——視所觀所由,察所安焉瘦瘦——何?』

「群鬼立時嘩,鼓掌嘆服。老者拈鬚微笑說,『文這,差毫厘,謬千,你所活著時長居五等,我儼附在四等末,實在因我文題無剩義耳。』聽他這兩聯狗屁不通的破題,還洋洋,我捂著被子暗笑。又聽老者問那兩個年輕鬼,『你們正在英年,才思敏捷,怎麼倒曳白卷?』一個年輕鬼說,『我怎麼老師比?你是三赴考場的人,雖不是正經取功名,底弄了個頂子戴,我惡生樂死為的就怕考試,駑鈍才往錢堆裡鑽罷了,還顧文?』

「說著,兩個年輕鬼從沙裡手扒一堆金燦燦明晃晃的錢,說,『有本弄錢才是鬼,今這世,誰論文章?』

「聽這裡,我實在忍不住了,脖子一伸站來叫一聲『學政來了,無論是人是鬼,一律文章定命!』……喊過我就後悔了,萬一這四個鬼拖我水,我怎麼應付?不他們四個一聽說無論人鬼,一律文章定命,竟嚇僵立在,面若死灰,身子抖著化為一團黑霧奄滅——我還為他們從藩庫中弄銀子了,走跟前一,嗐嗐,掃興很——他娘的是些紙錢!」

潘桂說這裡,紅著臉盯著田文鏡,嘻一笑:「田人,我講的這個鬼故中聽?」田文鏡在晉省折騰了一月有餘,履歷早為人所知,潘桂的話裡夾著骨頭,明指了田文鏡「三赴考場」名落孫山,靠納捐官,又借紙錢的譏刺他「從藩庫」裡弄銀子,無孔不入搜括錢財的。這個故雖編並不奇,但卻合了眾人的。於是隨聲附:

「潘令不愧真命進士,驅鬼有術!」

「文章論命,!」

「這鬼攆走了,你老潘沒有在河邊打打他的醋炭(註一)?」

眾人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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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能吏潦倒誤用忌諱 官場隱士拯難約法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