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吏情堪嗟公忠難能 纖纖弱女面斥帝君

雍正帶著方苞進了養殿,便升炕盤膝坐,命人搬了繡龍磁墩在炕前,請方苞坐了。方苞見他此禮儀隆重相待,越發跼蹐不安,遜謝良久,才斜簽著身子坐在側面,閃著兩隻賊亮的眼睛打量雍正。他深知雍正脾,不問,雍正己就會開口的。

「靈皋先生,」果,過了一會,雍正開口說,「你知朕為什麼一登極就召你進來?」

「臣不知。」

「你知。」雍正黑瞋瞋的瞳仁逼視著方苞,緩緩說,「果你不知,就不至於拖延著不肯啟程了。」方苞目光一跳,躬身剛答話,雍正擺手止住了,又:「其中原故,目照不宣,所朕不怪罪你,不你謝罪。朕說的頭一條,先帝爺怎麼待你,朕會怎麼待。你不裡存個『伴君伴虎』的念頭,那就失了朕的望了!」

方苞彷彿被電擊了,渾身震顫了一,離席跪了,叩頭說:「臣焉?臣焉敢?方苞囚獄待死人,先帝簡拔在側不次重,言必聽,計必從,恩遇古今無對——士夫答君恩當身許國,豈敢利害禍福避趨!況萬歲在藩邸龍潛時,臣已深知寬典仁厚、善惡涇渭,感佩服膺銘於中。臣何人,身受兩世國恩,敢非禮君?!」

「方先生來。」雍正淡淡一笑,說,「朕的就是這個,這個話!朕召你進京,為的是借你才力,佐朕功,朕為一代令主,你為千古名儒——並不為酬你的功,你明白?」方苞驚愕望了望雍正,又低了頭,說:「聖請明訓,臣並無尺寸功於聖!」雍正一笑,說:「這照了,但不不宣。當初先帝立傳位遺詔,徵詢意見,在朕與十四弟間猶疑不決,先生你是怎麼說的?」說罷含笑不語。

方苞一子愣怔了,他怎麼弄不明白,他康熙兩個人的對話,法不傳六耳的機密,怎會傳入雍正耳中!雍正見這個學貫古今的碩儒被己擺弄此惶恐,滿意微笑了一,從案頭匣子裡取一本黃綾面冊子,翻一頁展開,了,一邊遞過來,口中笑:「先帝爺亶聰明,精細處人所難及啊!你,這是老人的御筆札記!」方苞抖著手接過來,不知怎的,他的撲撲直跳,目光有點遲鈍,定住神時,果見冊子三百又八頁幾行字寫著:

今日徵問方苞:「諸子皆佳,類拔萃者似為四阿哥與十四阿哥。惟有一主,誰當者?」方苞答奏:「唯有一法為皇決疑!」問:「何法?」答曰:「觀聖孫!佳子佳孫,保清三代昌盛!」朕拊掌稱善:「哉斯言!」六十年正月谷旦記。

字跡一筆一劃俱十分認真,卻略顯歪斜,顯是重病中的康熙勉力記載的。方苞著這熟悉的字跡,當年康熙對己推食解衣,同窗剪燭論文,共室密議朝政種種恩意情份,裡忽湧一種似血似氣,又酸又熱的苦澀。他的喉頭哽了一,兩行老淚奪眶。

「為君難吶!」雍正挪身炕,腳步橐橐踱著,似乎不勝感慨,倏間回身說,「你雖沒有明說,先帝爺已經明白,朕有他一個『聖孫』——說直了,就是今的『四爺』寶親王弘曆!方先生,你已經朕推火爐烤,又朕的兒子推火爐!言,朕滿做個逍遙王爺,不願做這一苦,朕甚是不滿於你。公言,你為清奠定三代鴻基,功在社稷,朕又感激於你。於於公,朕你負責始終,你生思忖!」方苞一邊聽一邊,雍正的話有真有假——其實公兩邊,雍正是夢寐求當皇帝的——但他今撇清,是題中應有義。思量再三,方苞身肅立,說:「皇此推誠相見,臣雖駑鈍材,敢不盡竭力效綿薄?但臣已年近耳順,黃花昨日已,夕陽昏月將至,恐怕誤了皇孜孜求治啊——記聖藩邸頗人才,何不簡拔帝側,幫著書房辦些差使?」

這說的是鄔思,雍正裡雪亮。但他為,鄔思在協助己奪嫡登位時,已是累力瘁的人;再者,鄔思名聲不顯,又是藩府舊人,驟必定引臣腹誹;覺此人掌握己「機密」實在太,不殺他已是寬典厚恩,來反更加掣肘……但這些理由沒有一條拿桌面來的,雍正顧左右言他,說:「藩邸的人太不,已經不少了。年羹堯是將軍,李衛做布政使,戴鐸當了福建按察使……為公,朕一味選身邊人將入相,後世人怎麼朕?有些人,比鄔思,身子骨兒不行,了屈才,了有礙物議。朕有朕的難處,方先生,你體諒朕。」因見太監們抬著御膳桌進來,便笑:「我們邊膳邊談吧!」

這桌御膳因奉特旨製,比雍正素常餐豐盛。方苞坐了雍正側旁時,又寬又長的填漆花膳桌中間擺著紅白鴨子燉雜膾火鍋,骨嘟嘟沸著騰熱氣,鮮香撲鼻,四周攢著四砂鍋熱菜、炒雞炒燉酸菜、燕窩雞糕酒燉鴨、燒狍鹿筋鍋燒鴨子,繞桌邊擺放著火腿鹹,羊耳西點、野雞爪……並餑餑點及一應細巧宮點,品類固比不筵,卻琳琅滿目色味誘人。雍正筷子點著菜笑:「方先生請!不拘束嘛!說來,咱們君臣難一處進膳。請隨便。」方苞忙身答應了,拿捏著坐了餐。他盡從前在康熙身邊恩寵無比,但歷來賜筵是單獨一席,從沒有皇帝挨身坐著的,何況是今日新君,昔日那位說變臉就變臉的『冷面王』!雍正素來節食,且嫌那菜油葷,因見方苞不暢快,略吃了幾口清淡的便身漱口茶。方苞忙身謝恩時,雍正一笑說:「別哄朕,先帝爺說過,『方苞體不寬寬』,是放開肚皮吃飯,立定腳跟做人的人。這些膳不合朕的胃口,你吃就吃些,沒的糟塌了是暴殄物。朕暖閣裡折子,你吃飽了過來說話。」說罷踱了。

他一,方苞釋重負,匆匆扒了個半飽便過來謝恩。雍正一手端著奶子杯,一手握管疾書,頭不抬「嗯」了一聲,略一頓接著又寫了幾行,揉著發酸的右手笑:「坐,坐麼!」方苞含笑謝座,正開口說話,便見邢年進來,躬身說:「馬齊、隆科,還有李衛、田文鏡已經進來,主子見不見?」雍正斂了笑容,吩咐炕桌撤掉,淡淡說:「叫進吧,方先生,你管坐著。」

一時四人魚貫入,齊排兒在東暖閣炕前跪行禮。馬齊方苞是老朋友了,見方苞坐在帝側,不便寒暄,目光一掃點頭會意,算是打了招呼,其餘三人了方苞一眼便轉臉靜聽雍正發話。

「來吧,馬齊舅舅賜座!」雍正緒似乎變很,從容炕舒展了一身子,笑對李衛,「還缺一個孫嘉淦、楊名時,他們來了沒有?」邢年忙:「在垂花門外頭跪著呢!主子見,奴才這就傳他們進來。」見雍正點頭無話,邢年便退了。早見二人一前一後跨進殿趨蹌行禮。

方苞在邸報早已知三案的,見傳孫楊二人,便知雍正結案,己處在這種位,是拾遺補闕的,但雍正前並無商量,時候該怎麼說話呢?正胡思亂,雍正笑:「嘛!三路諸侯進了養殿,今日算是個孟津會了!李衛、你是掌總的,你先說說。」

「扎!」

李衛答應一聲,從靴頁子裡抽一份折子展開了。他不甚識字,頭有的方畫個人,有的方畫個瓜,曲曲連連勾著幾根藤,顯雜亂無章。但他記極,就這麼一張鬼畫符似的折子,眼瞄著,嘴說手比,講了少半個時辰,諾敏虧空案科場案說一絲不爽。雍正聽著,一句話不插,低著頭是踱步,直李衛說完,方皺眉問:「完了?」

「是,完了!」

「諾敏是什麼處分?」

「回萬歲話,腰斬!」

「張廷璐呢?」

「遵萬歲旨意,我合圖理琛合議了一,定為凌遲!」雍正仰著臉半晌沒吱聲,回身盯著方苞問:「先生,你呢?」

「臣為定重了。」方苞拿定了主意,欠身答:「諾敏一案,顯易見是山西通省官員勾連弊,諾敏身為主官,欺蒙君袒護屬是有的。現既不追究屬官員,諾敏量刑似應稍稍從輕。既為山西官員,為朝廷少存體面,臣為賜盡為宜。張廷璐一案,臣為並未審明。朝廷為整飭吏治殺一儆百,從速處置,這個法是的。納賄並非十惡罪,與謀逆犯究是有別,定為凌遲,給子孫開了這個例,真有稱兵造反的,又該何加刑?所至定為腰斬就夠了。」

方苞話不,卻有畫龍點睛的功效。「少存體面」明指雍正剛剛表彰過諾敏「一撫臣」,不讓皇帝太不了台;張延璐一案更是背景重重,說這個「並未審明」真是一矢中的。李衛裡雪亮,雍正中有數,見他開口便曲畫明晰,不禁暗服氣。隆科聽著謀逆造反這些詞,竟像是專為己設,不禁頭突突亂跳。馬齊約略知兩案「戲中有戲」,他迭經坎坷的人了,便不肯輕易開口。孫嘉淦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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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全大局諾敏擬腰斬 求賢能名儒入機樞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