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覺是一般土黃直裰，紅袈裟，徐步階與劉墨林對面盤坐。他不同空靈，約保養有術，龐眉白鬚面色紅潤，頗有點仙風骨。他向劉墨林略一點頭合掌：「居士既知參三乘先六根，敢問：何是無眼法？」劉墨林信口答：「簾密厭花並蒂，樓高怕見燕雙棲！」眾人中便有人高聲喝采：「！」
「何是無耳法？」
「休教羌笛驚楊柳，未許吹簫惹鳳凰！」
「何是無鼻法？」
「蘭草不沾王者氣，萱花不辨女兒香。」
「何是無舌法？」
「幸我不曾犁黑獄，干卿甚吐青蓮？」
「何是無身法？」
「慣將不潔調西子，謾橫陳學憐！」
「那麼——何是無意法？」
「為有情劫，卻因無礙靈台！」在文覺連珠炮似的質問，劉墨林左顧右盼滿不在乎，信口拈詩對答流，將佛六根斷法攬無餘，揮灑間真個風流倜儻神采照人。雍正原是滿厭憎這個「壞了朕名聲」的探花郎的，至此竟愛才，暗掂掇，此人是東方曼倩流！正胡思亂，劉墨林笑：「尚不必尷尬，方才說過，無非玩玩已。我是聰明人，不笨蛋一般見識，更不尚鬥法——勝不武，敗適足為羞！」
「居士狂放。」空靈在旁瞿開目，眼中晶瑩閃爍，盯視著劉墨林問，「何見居士聰明，何見尚笨蛋？」他見文覺勝不了劉墨林，來助陣了。劉墨林：「尚，你讀過《傳燈錄》麼？昔日五祖弘忍袈裟度世，五百弟子，必擇一鈍漢流傳佛法。所金蓮法界不是聰明人插足。什麼叫『鈍漢』？笨蛋！」說罷呵呵笑！
空靈頓時勃怒，臉一會兒青，一會兒黃，一會兒血紅，合掌唸唸有辭，卻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眼睛直盯盯著劉墨林。劉墨林原先還是笑，笑著突變了臉色，彷彿全身的血被一子抽乾，慘白著臉吟一聲頹倒一動不動！
眾人立時嘩，王文韶、尹繼善等幾個同年進士一擁，扶脈象，觸鼻息，掐人中，扶掖劉墨林時，哪裡還有一絲活氣？眾人頓時亂一團。尹繼善便罵：「妖僧！這是人的行徑？」王文韶：「請子劍斬了他這禿驢！」張廷玉幾步趕雍正面前，跪了叩頭：「奴才請旨，空靈尚竟敢在闕妄行妖術，荼毒朝廷命官，罪在不赦，當發順府嚴鞠重處！」這時，人們才曉皇帝早已來了，「唿」跪了一片。雍正走昏絕的劉墨林身邊了他，向瞑目端坐的空靈問：「是你法治死了他？」
「阿彌陀佛！」
空靈眼皮不抬，合掌答：「劉居士褻瀆三寶（註一），取罪戾，與貧僧無干！」雍正冷冰冰一笑，說：「褻瀆三寶，罪不至死。你行法致他死，已經觸了國法，殺人抵命，你曉麼？」空靈開眼了雍正一眼，莞爾一笑，說：「聽憑人主發落！」
「很！」雍正冷笑著吩咐，「來人，架油鼎，炸了這臭皮囊！」
「扎！」
幾個太監忙不迭答應一聲，一時卻無從尋炸人的「油鼎」，末了還是御膳房送來了一口殺豬的鍋，幾個石礅支了，邊架柴焰騰騰燒。頃刻間便青煙繚繞油花泛，伴著鍋嗶嗶剝剝爆著火花的響聲，嚇一眾人等沒有一個不是面土色。張廷玉眼見雍正發令殺人，慘白著臉「撲通」一聲雙膝跪說：
「萬歲！奴才諫勸！」
「唔、唔？」
「國儒治，萬歲崇佛信，招僧入宮祈禳。臣原本不贊同，萬歲原知。但萬歲本為太禱福求壽，乃是盡孝，所臣不不勉從君命……」
「嗯，還有什麼？」
「妖僧行法致死朝廷命官，已經觸了《清律》三十二款十四項，應有司衙門依律治罪。萬歲不應非刑處置，使後世無所遵循！」
他話雖不，兩條卻很有理：原本就不該在宮中搗鼓這些情，犯了罪更應該刑部按律處置，這樣當眾油炸了空靈，難免招來更的譏諷非議。雍正沉吟著正說話，空靈已經身，繞著沸騰的油鍋轉了一遭，笑：「文覺師，你禪宗門裡寂滅為本，經這炸果子鍋麼？」文覺已是慌亂六神無主，見空靈兀神色若與己辯論法門宗派，因合掌急急說：「尚已經造罪！貪嗔癡釋門三戒，你已經犯戒入了輪迴——還不快救劉探花？」
「這點子凡火未必炸了貧僧。倒是你說的『嗔』字，貧僧確實犯戒了。」空靈說著，將胳膊伸進油中！眾人驚怔了，幾十個人鴉雀無聲盯著空靈。見他口中喃喃誦經，兩手在沸油中輕輕划著，撈摸著什麼，倏間從鍋內雙手擎一株碧綠綠翠生生連葉帶根的蓮花！雍正已目亂神迷，張著口一句話說不來。空靈微笑著擎著蓮花，說：「若不火中取青蓮，佛法僧有何『寶』？這是人主賜的，謝賞了！」雍正臉色蒼白，囁嚅良久忙合掌稽首，說：「師真是活佛，朕……為試探師法力，不已此策。請活佛廣施慈悲，這劉墨林原是有才……」
「這有何難？」空靈呵呵笑，「取一盂清水來！」早有太監飛似跑，玉碗盛了滿滿一碗清水端來遞給空靈，空靈將青蓮納入懷中，踽步誦，仍是「唵叭咪……」反覆唸誦幾遍，後喝口水向劉墨林頭「撲」一噴，口中說偈：
莫、莫、莫！莫嗔！探花非假，尚非真。識靈台路，但憑一點。咄——鼠子縮頭，避過貓兒尋！
又復合掌唸誦六字真言，那劉墨林已是緩緩坐，彷彿剛剛睡醒似揉著眼，迷迷糊糊問：「我這是怎麼了？」
一時眾人方回過顏色，各暗舒了一口氣。雍正因含笑：「你鬼門關走了一遭，師你請回來的，還不肯皈依我佛麼？」劉墨林這才認清是雍正，一翻身撲倒便叩頭，口中卻：「生死有命富貴在，佛門有什麼耐與奪？臣今早急著進宮，沒吃飯，素來體質又弱，太陽底曬著，不覺就暈過了。臣是聖人門徒，誓死不皈釋！」雍正見他倔強不服，倒欣賞，笑：「你還再嘗嘗六字真言的厲害麼？」
「什麼六字真言？」劉墨林轉臉衝空靈笑，「我就聽你說『俺你哄』！」
眾人立時哄堂笑，連空靈文覺忍俊不禁笑前仰後合。雍正捧腹笑連連咳嗽，說：「，！這才是真名士！明兒個你軍機處當差，幫著轉送奏章，草詔告吧！」
※※※
於是即日劉墨林便卸了翰林院編修差，逕入軍機處料理文書宜。雍正喜他滑稽智，無書不通，時時召見顧問。偶爾暇時，常帶著方苞、馬齊、隆科劉墨林，或棋、或論詩、或垂釣、或書畫，暢春園、飛放泊、南海子、萬壽山等勝跡無處不。劉墨林打疊全副精神侍候。恰此時年羹堯將西征行轅由甘州移防西寧，軍務繁雜，兵部戶部行轅直奏的折片每日有十幾件，由允祥允禵合議了，夾折片由劉墨林送養殿或咨問張廷玉。雍正又不憚煩巨，每折必。因此劉墨林竟是腳不點周旋於皇帝宰相王爺間。六部裡人眼最尖，眼瞧著這是一顆即將躍的新貴，哪個不「先容步」？因無論當值值，劉墨林身邊總圍著一群中不溜的官員，請安的、回的、造訪的、致謝的……什麼樣兒的全有，終日眾星捧月價來趨奉。劉墨林雖覺勞累，卻愜意。但蘇舜卿未脫賤籍，關官箴，又防著徐駿一等人攀咬，一時不敢辦理婚。
五月已至，夏日驕陽漸熾。這五月又稱「毒月」，百有禁忌。京師各寺院觀廟給施主檀越送疏焚裱，宮中民間曝床曬席，拆換帳幔被褥，貼師符，掛鍾馗圖，做麝香荷包，浸雄黃酒，蒸角黍，製蒲劍蓬鞭，採百草製柳葉茶，縫長壽線，買避瘟丹的，人們忙團團轉。劉墨林雖不信這些個，那日後有些障，見僕們折騰這些個，一笑不理會。待初五這一日，劉墨林啟明星剛便著衣朝——昨晚接年羹堯軍報，五萬套夾衣為西征軍士更裝，因戶部的人退值，沒有來及辦理。按雍正嚴旨，已經誤了時辰，所早點，文書札子補辦停當——至西華門遞牌子，聽說張廷玉剛剛兒進，劉墨林才舒了一口氣，徐步進軍機房寫票擬。這是片刻就辦的，劉墨林寫完，軍機處當值蘇拉太監速送戶部，便見養殿太監高無庸進來笑：「劉人，皇叫你進。」
「叫我？」劉墨林一怔，忙身答應一聲，「是！——是單叫我麼？」高無庸：「還有十三爺十四爺。別的王爺貝勒貝子不是我傳的，我不曉。皇今個兒賜筵百官，在廣生樓貼字畫，比誰的字，還有賞呢！」劉墨林這才放，跟著高無庸進來，早見張廷玉立在養殿檐招手兒。劉墨林忙進前請安，問：「皇已經來了？」
張廷玉很高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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