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草滅蛇線雍正游疑 盜鈴掩耳相臣負詢

張廷玉取了年羹堯的軍報,一刻不停趕往康壽宮,雍正卻已趕往慈寧宮舉哀未回。沙沙的落雪聲東邊嚎嚎的哭聲響一片。他坐在杌子,捧著那個奏折,像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真揭開火漆封頭,裡頭底寫的什麼。按說他是宰相,今又是內外全權臣,他有機會拆這個奏折。但今夜不知怎的,他神總安定不來。是為年、岳二人不?將帥爭功原是平常;是為允禵藏匿軍報?今日太薨逝,顧了悲慟,一時疏忽是人常情;是隆科索兵符?兵符本就歸隆科管,京師布防九城禁衛調動,是稀鬆平常。來,覺不是,陡一個念頭:許是。一堆的平常湊巧在一處,許就有非常!聯前頭幾件案,更是攪張廷玉亂麻,呆坐著癡癡神……

「衡臣。」

張廷玉沒有應聲。

「衡臣。」雍正又叫了一聲。張廷玉猛抬頭,見是雍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驚站身來,又伏身跪倒,慌亂說:「奴才走神兒,沒瞧見主子進來……,這是年羹堯的軍報奏折,請主子親開封。」雍正哭眼睛桃子似的,卻顯安神穩,嘆聲:「你來,朕知你乏透了。」因見方苞進來,又:「方先生,年羹堯底還是有折子。衡臣索來了,你讀給我們聽聽,這位儒將何報捷!」

張廷玉吃了一驚,疑惑望著雍正:「主,你怎麼知我軍已勝?」

「頭三尺有神明。」雍正:「世本就此,有人造來,就有人破開,有人隱瞞,有人竭力揭開。像這麼的,關社稷,關朕的名聲業甚或身命,朕豈掉輕?折子在十四爺處,不錯吧?朕早已知我軍捷,是一有沒有這份奏折罷了。」說罷向方苞點頭示意。

方苞翼翼拆開封頭,展開折子,輕聲讀:「撫遠將軍臣年羹堯,謹報皇西寧捷,殲敵十萬……」他頓了一,興奮一眼雍正,便朗聲誦讀來,前頭是調兵部署、糧草供給千頭萬緒的軍務,表述己耐煩瑣細、必躬親,何細慮周詳舉綱張目著眼著手,戰前準備說滴水不漏。接著寫西寧捷,像神來筆:

夫青海縱橫萬,羅布藏丹增所部皆百戰餘,剽悍孔武,流徙不定,雖壁中賊盜,無奈池深難竭。臣甘涼入青,雖屢有勝,卒難尋覓敵主力,與一決雌雄,日耗帑金數十萬,竭東南糧源萬來輸。每念及此,深愧才菲薄,致主宵旰焦慮,深負國恩。為速勝計,不已為此誘兵策。壬子日,羅布藏丹增於塔爾寺集結兵力約三萬餘人,試探,知城中僅餘兵力一千五百人,因臣不在城中,恐中誘敵計,巡邏未敢來犯,檢閱守城士,皆病坊乞兒,令俱戰,則股慄不聲。甲寅日,敵偵知臣在城中,乃行集結,約五萬餘眾叩城圍。臣即令焚烽火台集援軍會戰。是時叛軍蟻集紛紛麻,城外諸堡,悉為敵軍所破,焚掠一空。臣為鼓舞士氣,遂率中軍護衛,兀坐城樓,觀敵情兼鎮定軍。回望敵軍壓城摧,煙火蔽,城外百姓哭聲動不救,憔腑仰嘆息,默祈蒼,祐我皇清。但敵未攻,惟火槍鳥銃及紅衣炮懾懾已……

「後頭的不讀了。」雍正吁了一口氣,「岳鍾麒有岳鍾麒的難處,不一概抹倒。」方苞往時,果寫的是岳鍾麒何先畏難不肯進駐松潘,次後又爭功搶奪戰俘的話頭。末了方苞打了個怔,說:「主,十萬戰俘——這件前頭密折沒寫呀!」

「嘛,」雍正淡淡一笑,說,「岳鍾麒請率軍五千,掃蕩餘寇,追捕元凶,朕已經批了。仗打來,叫他們午門獻俘。唉……,聖祖當年午門祝捷,朕年歲還,記不清了……。」

「殺了!」

「什麼?」

「糧餉供不,又怕管不這些人,年羹堯令,已經將十萬戰俘就……。」

三個人被這怕的數字驚呆了。十萬人,手拉手從青海連北京,一夜間被年羹堯刀劈斧砍殘殺殆盡!雍正兩腿一軟坐回炕,雙手合十閉目向西喃喃唸誦了幾遍悲咒,從底發一聲深長嘆息:「人說年羹堯是『屠夫』,朕還不信,唉……」沉思良久,方身來,說:「昔日秦趙戰,一夜間坑趙卒四十萬。朕將古比今,來年羹堯必有他的難處。兵凶戰危,沒法子的。來春戰結束,請高僧,還有朕的替身法師文覺尚青海,七日七夜水陸場,消除戾氣吧!」

「我軍捷的消息立即傳郵。」張廷玉振一,說:「今夜就印單頁邸報,全文刊載年羹堯這份奏折,命兵部廣為張貼,一定人人皆知,喻戶曉。」雍正點點頭,說:「你稍待一時,朕加朱批。」說罷向案前,提筆濡了朱砂,不假思索便寫:

西寧兵捷奏悉。此番壯業偉功,承賴聖祖在靈,爾至兵將,凡實命效力者,皆朕恩人,朕不知何寵錫,方快寸衷!你此番西行,朕實不知何疼你,方有顏對神明。正當西寧危急時,即一字一折恐朕煩驚駭,委曲設法間閒字,爾此等愛我處,朕皆體,此豈僅有功已矣!古來君臣遇合意相者有,但未必我二人人耳。總,我二人做個千古君臣知遇榜樣,令後世欽慕流涎就是矣。

寫罷,遞給張廷玉,說:「你們一,沒什麼參酌的,就明發!」

張廷玉方苞兩個人是目十行的人,略一就瞭,雍正是竭盡智向萬民表明他與這位統兵將軍非同尋常的關係。但君臣際,恩人云云,不但麻,且不倫不類。兩個人對望一眼,方苞說:「萬歲,三綱內,君為首,分際不紊。此朱批若密折直批年羹堯尚,但『恩人』二字似乎過了,隨邸報頒示,臣斷為不。」

張廷玉躬身:「靈皋先生的話,臣是這麼。邊將立功,於情應加勉獎,於理是份所當,似乎不必過於張。」

雍正了回,皺著眉頭了半日,搖頭:「『恩人』還是的。當日西陲兵敗,六萬子弟兵無一生還,聖祖為此痛不生。朕與聖祖一德一,年羹堯為聖祖爺了這口氣,就是替朕盡了孝,全了朕的孝。因此朕稱他『恩人』。留前兩句,加『國柱石』四字批語,依舊明發。這個稿朕謄密折給他。岳鍾麒有所慰勉,照你們的意思辦就是了。」他說著,張廷玉已將改稿擬,雍正比較著了,果已不顯那麼刺眼,說了句「罷了」便不言語。張廷玉知他還打坐參禪,捧了折本挾在懷裡便辭來。那時,仍是丟絮扯綿紛紛揚揚落雪,因是頭場雪,氣尚暖,半雪半水,像受潮的糖蓋了一層厚霜。略一停步,風掃房頂的雪團落了一脖子,又涼又濕。張廷玉倒覺安不少,扶著一個太監一步一滑了。

※※※

雍正的這一措置全部打亂了允禩與隆科精策劃的舉喪政變陰謀。專務提兵調將的隆科聽那蘇說張廷玉不許啟調兵印符,有張廷玉理論,但畢竟裡懷著鬼胎,幾次見張廷玉,連提沒敢提。張廷玉原對隆科不抱疑的,原尋機會解說一。開始時是忙沒空,待後見隆科壓根不說這,倒了,不說什麼,令內侍衛侍候警戒雍正安全,又借口各王貝勒居喪哀痛,恐體力不支,加派太監守護各靈棚,允禩等人入廁,有兩個太監扶著進,別說房話,輕易連個眼色不敢遞。隆科六裡頭借故巡查紫禁城防衛,帶著鄂倫岱一干侍衛繞金水河了,見處是新設的兵營,編制統屬又各有歸屬,路過畢力塔防區,他連進沒敢進——這些兵營中門屬倒是不少,問了問,有的說己歸德楞泰管,有的說是張五哥,還有竟說歸內務府統管,各不一。弄隆科又驚又疑,又擔著允禩翻臉,直急坐不穩站不寧睡不安,一閉眼便惡夢,熱鍋螞蟻般沒個走處。雍正幾次問,見他時驚惕時恍惚,先還為是悲痛迷,後來覺詫異。

二十七的國喪就這樣——像結了冰的永定河,面兒平靜坦蕩砥,頭卻是激流湍水——平安渡過。宮中太監忙忙,撤靈棚幔帳,燒紙人紙馬,焚靈幡,白紗燈換了黃色宮燈。百官各回衙視,阿哥們打回府,剃頭洗臉面貌一新。雍正除了喪服,卻不放方苞回暢春園,就近回養殿召方苞進來議。

「靈皋先生,」雍正待方苞坐定,輕聲說,「按理今日除服,該讓你鬆一的,但朕總覺緒不寧,你再聊幾句,過午再過膳,送你回暢春園。你是國策顧問,朕聽聽你的。」

方苞熬臉有些浮腫,略一欠身,說:「當日二祖慧皈依佛法,曾夜問菩提達摩,說『我不安』。達摩祖師說:『來,我為汝安!爾在何處?』——臣不敢喻,是個比方,在何處?在萬歲中!萬歲你覺了的,即是萬歲不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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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密室劃策喪中造變 防範周匝難遂亂心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