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禩允禵兩兄弟在書房又密密計議了半個時辰，耳聽鳴鐘正打一點，已是未初時牌。允禩身笑：「就是這樣吧，我還給『雍正爺』繳旨。你明個兒進給他辭行，後日他就河南了。」允禵身來，伸欠著聲：「引娣，給爺侍候袍褂！我廉王爺一兒走！」允禩忙：「急什麼？我先回話，皇還有什麼旨意，你明個兒進不遲。再說，一走太扎眼。」
「不一兒走，我就不是『八爺』黨的了？」允禵由引娣擺弄著穿戴，嬉笑，「你今兒不來，我。十七老格格病了，我見見請安兒。轎走轎路，馬走馬路，有什麼妨礙？」一頭說，一頭來，一腳跐著台階聲：「錢蘊斗，叫蔡的備轎，引娣陪著我進宮！」
於是兄弟二人前後兩乘轎，卻不順允禩來路，逕神武門繞西華門，允禩遞牌子請見，允禵帶著引娣穿隆宗門過街，迤邐沿東永巷向北至齋戒宮偏殿來十七皇姑，迎頭見允祥帶子太監踅日精門進內，允禵遠遠便站住腳，裝提鞋別轉了臉，直允祥的人全過，「鞋」才提來。
十七皇姑滿面潮紅，一長一短喘吁吁半躺在迎枕，閉著眼，不時發「咳咳」的聲音，卻一口痰吐不來。雙手緊緊抓著前衣襟，憋不時翻身，痛苦抽搐著，時一陣痙攣彷彿才清醒一點。允禵帶著引娣進來，見一群宮女捧著巾幘嗽盂站在一旁氣不敢，聽十七皇姑風箱似的喘息吟隔壁紗屜子後頭幾個太醫商計湯頭的竊竊語。一個貼身宮女見允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站在當，便向十七皇姑耳畔聲說：「老格格，十四爺給你請安來了。您管閉眼歇著，別動。」
「是允禵，」十七皇姑吭了兩聲，慢慢翻轉身來，忽睜開了眼睛，吃力招手，「過……過來……」
著平素明爽簡捷的老皇姑一子病這份兒，允禵鼻子一酸，淚水已模糊了眼睛，急走幾步一個千兒打，哽咽著嗓子：「弟允禵……給十七姐請安了！才幾日功夫，您就病這份兒，叫人瞧著……」說著便拭淚。十七皇姑盯著允禵，身子劇烈抽動一，咳了兩聲，竟吐兩口痰來，中頓時暢快了許，卻依舊是那副火爆的脾，含笑說：「佛祖還沒收我，你就給我哭喪來了？還不眼淚給我收了！你往前些兒，我有話跟你說。」允禵身，至榻前躬身：「皇姑的病我瞧著不相干的。你有話管說，什麼東西管吩咐。」
「我的病己裡有數，不了。」十七皇姑閃動了一眼睛，這一剎那間，允禵覺這十七姐當年一定是一位明艷奪目的絕色佳人。正怔間，十七皇姑又喘息一聲，嘆：「算來咱們愛新覺羅的格格，打太祖爺，活過五十歲的有兩個。我是個壽數最長的，已經六十三歲了，知足了。趁著這口氣，我勸你幾句，你肯聽？」
「嗯，皇弟聽著呢！」
「我是個女人，」十七皇姑乾咳一聲，聲音變有些澀滯，「本不該管你們宮外那些烏七八糟的，有一句古話『兄弟同，其利斷金』，難你不懂？過的早過了，不總那麼絞不斷撕不爛的，不但後世人瞧著笑話，就叫那些漢人，你們算怎麼回？罷了吧罷了吧，別跟皇過不，他有他的難處，說就裡是你四哥，他不是壞人……」允禵沒們話頭點這麼透，不禁驚身一顫，忙：「十七姐，您安靜養，沒有的！我跟皇一母同胞，有甚麼過不？再說君臣分際，不敢有什麼過不的。」「算了吧。」十七皇姑拍拍允禵後腦勺，撫著他那條又粗又長油光水滑的辮子，似笑不笑說，「女人頭髮長，你們男人辮子短麼？姐姐跟你說，我你們長，哪個猢猻哪棵樹，姐姐曉！就這些侄子裡頭，我最疼的是你老十三，打跟著姐姐在御花園裡摘石榴、偷梨！眼瞧著你們生分，姐姐裡不過，一句不敢說！今……今生死限了，說不的說了。真話對你講，這麼，扳著肩頭跟你四哥說幾句硬氣體己話的，除了我沒有二個！我了，你們再鬧，誰像姐姐那樣給你們討情兒？」說著，豆的淚珠從臉頰滾落來。
允禵望著這位奄奄一息的十七姐，裡一陣淒楚，不覺落淚來，溫聲說：「十七姐您放，別東西的了，您壽數長著呢！我……聽您的就是了。」還往說，聽見院外一陣腳步聲漸漸近來，回頭時不禁怔住了，己專門躲著雍正走，偏偏雍正來了。偏殿裡外幾十號宮女太監見皇帝進來，「唿」跪了。允禵兀淚眼迷離，悵望了雍正一眼，就榻邊跪了，說：「罪臣允禵叩見皇。」
「己兄弟嘛，來吧！」雍正說著，湊近了十七皇姑，見十七皇姑目不轉睛盯著己，一欠身便坐了榻邊，輕聲：「十七姐……這會兒身略覺些？」
十七皇姑在枕點點頭，「除了老老二，來見過了，我裡安寧不少。唉……姐姐沒幾活的了，就是前頭先帝爺，待我不同別的碩公主，有時我搗著他額頭數落他，他是笑。姐姐了，論國法，我這身份兒，一文不值，姐姐總是己是個女人，是個老寡婦，平素在你們跟前，沒怎麼著你是一國君，你怪姐姐不怪？」雍正含淚笑：「古皇帝沒倫樂，外人瞧著似乎我什麼有什麼，怎樣就怎樣，其實那是戲裡頭的。就是有話不暢快說。你知了，哈慶生死了，您的兒子平平安安，進封阿恩哈喇番，當初那樣對姐姐母講，我難不難？說寂寞孤獨，四鄰不靠，六親難認，皇帝是頭一份。就是姐姐，咱們姊弟們還拉拉常，說說體己，所你病，我裡這份急，不亞於老佛爺欠安——偏生這些日子七八，忙發昏，竟不過來瞧你——這子太醫、人，有侍候不的沒有？」
十七皇姑猛烈咳嗽一陣，又吐一口痰，一手撫著口，喘息一陣子，轉臉對眾人說：「你們退！——我的身份步兒，人們怎麼敢怠慢？——這一條你皇放。你這弟弟我曉，面兒冷，裡頭經緯分明。先頭蘇嘛喇姑，還有孔四貞在，們常說你，我那時候雖說，聽在裡。你精明強幹，善惡分明，做不拖泥帶水，為人修邊幅，阿哥裡頭哪個比不了你，先帝爺晚年精力不濟，這朝局其實是靠你老十三支撐的，良在這，姐姐不說假話，先帝爺選你來掌這，眼力不差。」說著了側身垂目不語的允禵，接著說：「但姐姐確實有句裡話，你太清了，曉麼？」
「十七姐！」
「你聽我說，」十七皇姑咳嗽一聲，「你膳花的銀子不及先帝十停裡一停，沒聽說哪個嬪妃你最寵愛，酒不吃，整日除了做還是做，論勤政，先帝年輕時不及你，這原是極。人有一善，你記在裡還；人有一過，你不肯放過，這就有不足處。做皇帝一言九鼎，不沒威望，叫頭辦人又怕又敬又愛又離不開，這一條，你不及先帝！」
雍正裡泛一股熱浪，但覺又甜又苦又帶著酸澀。他望著病骨支離的十七皇姑，很一古腦兒思傾訴一，但帝王的尊嚴驕傲止住了他，裡是嘆息：你哪裡知，樹靜風不止！別人不安於臣位，我怎麼敢安於君位不加警惕？裡著，辭氣溫說：「姐姐，你說的朕曉了。水至清則無魚，包容的，朕盡力包容就是了。你且靜養，等你病，咱們拉拉常！」
「姐姐是不了了。」十七皇姑閉了眼，喃喃說，「我裡安慰的，老爺有眼，哈慶生犯了軍法，我的侄不必嫁給那個兔子……咱們皇族的姑奶奶，命苦哇……見了，見了，有老、老二，唉……」咂了咂嘴，不再說話了。
「老」是康熙的兒子允禔，康熙四十七年在承德因魘昧妖法整治太子「老二」，發被囚。「老二」便是原太子允礽，康熙五十一年被廢黜禁，囚在離此不遠的咸安宮——國法體制所限，十七皇姑再，雍正無法答應。思量著，雍正含笑：「允禔是個衣冠禽獸，十七姐見他何益？二哥嘛……昨日咸安宮叫內務府傳過話，他今病著。這樣，我十四弟一兒代你望他，等你病了，讓理藩院再議一他的，瞧罷了，但有一線明，我再不會難為二哥的。」因見十七皇姑無話，雍正便朝允禵示意。允禵會意殿，轉臉對引娣說：「你就在這裡等著，我陪皇走走，回來一走。」
雍正正走，聽允禵說話，回頭時，正與引娣四目相對，引娣忙向雍正蹲身施禮。不料雍正乍見引娣，猶夜半突碰鬼魅，嚇連退兩步，踉蹌了一才站定，又揉了揉眼仔細打量，一時木立癡，雷擊了似的僵立在！允禵從沒有見過雍正這樣驚慌失措的面孔，不禁愕。引娣見皇這樣盯著己，倒覺不意思的，頓時臊紅了臉，垂頭不語。半晌允禵才：「皇，您這是怎的了？臉白沒點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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