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思已經不在河南，田文鏡逐客令，他回南河窪子處，連堂房未進，架著拐杖立在當院便叫過管，立命：「現在就租馱轎，今晚就動身，先湖廣，再轉南京！」
「是！」管一時有點丈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答應，又試探著：「請爺示，帶少人，預備行李的先預備一。」一邊說一邊偷鄔思臉色，卻甚是平安詳。鄔思知他的意思，一笑說：「我這一未必回來，人們留便，不願隨行的決不勉強——連你在內——每人送三百兩銀子盡主僕情。你呢，送我南京，另有賞賜。既一古腦了，細軟行李帶走，粗重什賞了你變錢——就這樣，吧！」
蘭草兒金鳳姑正在東廂房裡丫頭們講究刺繡，隔窗聽清清楚楚。待管喏喏連聲退，忙來摻著鄔思進了堂房。一頭走，一頭緊問：「了什麼？」
「沒什麼，田文鏡開銷了我——取酒來！」鄔思坐了安樂椅，適意將髮辮向後一甩，笑：「此真一快！這帖膏藥糊在身真正令人難耐！」一頭說，蘭草兒已為他斟了一杯酒，鄔思「嘓」一飲盡，長長吐了一口氣，左右顧盼了一鳳姑蘭草兒，說：「久已有志你們重返故園，疏食遨遊，長伴梅花，這一次或解度來？」
鳳姑蘭草兒不禁對望一眼，暗詫異。
他的這兩個妻子，金鳳姑是他的表姐，還罷了；蘭草兒卻是他的「續姑姑」，論來，就似乎有些亂倫。當年鄔思鬧貢院後，了朝廷嚴辭捕拿的犯逋逃在外。康熙四十六年鄔思蒙赦赴京，才知原已許配己的金鳳姑已經被姑父金玉澤另嫁黨逢恩。在一個雷雨夜，金黨翁婿密謀殺害鄔思，又被一直深愛著鄔思的蘭草兒查覺，偷放鄔思投奔了當時的雍親王。雍正奪嫡登極，朝廷皆知怡親王允祥立了擁立首功，其實居中運籌帷幄，為雍正決策逐鹿場的真正幕後人物，是這個鄔思！雍正即位當夜便查抄金府，這「母女」二人帶著金鳳姑的兒子投奔鄔思求救。於鄔思言，一則為愛人，一則為恩人，索一並收留，不分嫡庶了己的妻子。當沉默許久，蘭草兒終究難忍，咬牙碎罵：「姓田的真算人意！在太原見他當時那副狼狽樣兒，今叫人噁——爺不是救了個中山狼麼？」
「我說，這樣倒。」金鳳姑微笑，「咱們爺早就膩味透了這齷齪官場。離他遠遠的難連口飯掙不來吃？」
鄔思吃了兩杯酒，臉泛紅光，舒適向後一躺，閉目搖頭：「你們不恨田文鏡，我謝他還來不及呢！不安慰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這裡頭的情，不但你們，田文鏡是不知的，世知我的，有皇，怡親王李衛。我不說破，『說破英雄驚煞人』！你們懂，我是累極了的人，根本就不在名利場中混！歹嘛，我有良田三百頃，產業十萬，滿逍遙的——這一回田文鏡算是替皇撒手放了我……真是蒙赦！」說著竟又斟飲數杯。他酒量不宏，已是酲醉，抬頭望了望兩個愛妻，怡一笑，竟酣入夢。蘭草鳳姑雖不知就裡，見丈夫此坦，各放，安排人緊收拾，待斷黑行李打，十乘馱轎已齊備，乘著暮色蒼茫朱雀門悄沒聲離開了開封城。
一三口離了河南境，便放慢了腳步，由武昌駱伽山禮佛，二日便買舟沿江東，待南京，時日已近端陽。這個節令雖是入夏節，其實並不熱鬧，浮瓜湃李，米粽雄黃，各打打牙祭已。南京為六朝金粉，清沿明制，這裡設了應府，便閩浙兩舉子們就近應試。鄔思攜了鳳姑蘭草兒重歷舊，在虎踞關、石頭城、老城隍廟、莫愁湖等處轉了一日，說那年在桃葉渡與鳳姑邂逅相逢，無端挨了鳳姑一耳光的，夫妻三人發一笑。因又言及鬧貢院，兩個女人又貢院瞧瞧，鄔思卻執意不肯，著街的光景，臉色竟愈來愈是沉鬱。鳳姑料是他乏了，因笑：「是我們不，勾你的來。既是乏累，我們且回，明兒轉轉雞鳴寺、玄武湖——再不我們帶你秦淮一遊？放，我們不翻醋罈子的！」鄔思悵望著碧波蕩漾的莫愁湖，坐了勝棋樓階石，似乎愈發的重，良久才：「咱們又不是步行，一動便是亮轎，我有什麼乏的？」
「那為什麼呢，端端轉了一遭，你就陰了臉！」蘭草兒問。鄔思目視湖面，說：「喏，你們瞧那隻船！」
兩人個順他目光，卻是一艘官艦，頭蒙著鵝黃棚子遮陽，艦似乎站著一個乾瘦老頭，幾個師爺打扮的人指指點點說著什麼，因離遠，面目不甚辨，那官艦前插著的明黃光標，寫著斗的字，在融融艷陽中十分清晰：
欽點南闈學政欽差兩江觀風使鄂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免見迴避
「那是鄂爾泰的坐艦。」鄔思嘴邊掠過一絲苦笑，「是他南京來了。」鳳姑著己莫測高深的丈夫，半晌才說：「那又怎麼樣？他敢你怎麼樣？就是有什麼，咱們躲不開麼？」
「他在皇前，寵信不在李衛，格刻忌狠毒卻在田文鏡。」鄔思憂鬱一笑，說，「皇即位當夜，他奉旨連抄十三京官產，金就是那夜垮掉的吧？」
兩個女人像被冷風襲了一，不禁打了個寒噤，臉色變蒼白，們了那個怕的雪夜……善捕營幾百鐵騎突其來，金玉澤生生從熱被窩裡拖來，穿著單衫按跪在雪，所有男女人一律搜身囚禁在冰冷的庫房裡，連件棉衫不給——金玉澤一夜連凍帶嚇，竟僵跪死。原來就是這個老頭子的手段！但面對著真正的俑者——己現今的丈夫鄔思——二人裡縱有千百滋味，一句話說不。鄔思了們一眼，緩緩說：「這些日子，真有件縈在裡，是不來。倒是這個鄂爾泰給我提了醒兒——現今且回，明兒我總督府衙門，見見李衛。」說罷便身，喟嘆息一聲便不再吱聲。
一歡喜掃空，鳳姑蘭草兒還不知為什麼。回館舍店中，兩個人服侍鄔思洗浴了，面對煢煢孤燈，守在沉思不語的鄔思身邊，是滿肚子驚疑，卻又不知從何問。
「你們問什麼，我知。」鄔思半躺在迎枕，足有一刻時辰方瞿開目，瞳仁中流動著幽暗的光，說：「不胡猜疑，我若不愛你們，豈有今日？怡親王原叫你們唱《馬前潑水》來著！我知的太了，講給你們，白教你們擔。告訴你們一句話，這世界雖，我三尺難藏。雍正爺在位一日，我不歸隱——現在為後世計，恐怕還費一點思。」
鳳姑了蘭草兒一眼，讀過不少書，見底深些，思索著說：「我們並沒有胡疑猜，就我，或者……是我們拖累了你？唉……」說著一陣傷，竟落淚。蘭草兒裡是一陣酸熱，便拭淚。說：「既是怕，有躲的，幹嘛還李衛扯連？」
「李衛現在有難處，我幫他一。」鄔思坐直了身子，抱膝說，「我曉李衛，雖少了點文采，聰明於，又寶親王情誼過從。他是個人傑，滴水恩湧泉相報，必定為我在四爺（弘曆）跟前周旋話。這樣，才保我鄔思一世平安。」說罷，瞑目躺，又：「你們不打攪我，讓我……你們歇吧。」
蘭草兒鳳姑從沒見鄔思此憂慮過，一種莫名的恐懼襲們神不安，但不敢再擾鄔思，當點息香，兩個人輪流打扇，竟在鄔思身邊偎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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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衛的兩江總督衙門設在明故宮廢址西北，與西邊的貢院約有二遙，再向東，便是巡撫衙門，江寧織造司設在這裡。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江寧織造曹寅府，其實是行宮規格，壯麗巍峨觀令人肅——途經此時，鄔思專門敞開轎窗向外觀，見織造司署衙虎頭牌已經換了蘇姓——隨赫德抄曹取代，蘇阿林又抄隨赫德——滿打滿算不兩年，已是三易其主。曹太祖努爾哈赤充為滿帝室包衣奴才，赫赫揚揚百年族，一旦失勢，子孫零替，不知風流雲散何處，今草樹官闕依舊，人已非，鄔思不免慨嘆嗟訝。正著，軟轎已經落，知已了總督行轅衙門，便架拐杖，艱難呵腰轎，但見總督衙門軒敞高的三間倒廈正門緊閉，朱漆銅釘門兩個栲栳的銜環輔首，獰惡注目著空闊的廣場，兩尊漢白玉獅子旁，釘子似的站著數百名戈什哈，個個叩刀挺立目不邪視。夏日驕陽，照壁前三丈餘高的鐵旗桿掛著李衛的帥旗，頭八個御書字：
欽命兩江總督李
帥旗似乎不甘寂寞不時捲動一。儀門這邊卻敞開著，偶爾有人進，驗牌放行是一絲不苟。沿儀門一溜牆根，擺著百乘官轎，約因熱，轎夫衙役們耐不在這裡等候主人來，躲在遠處玄武湖畔柳樹吃茶歇涼擺龍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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