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史貽直正言彈權臣 劉墨林受命赴西疆

一眾書房王臣扈從雍正直西華門口,炎炎紅日西墜,火燒雲染西半一片血紅。張廷玉凌晨吃了點點喝了一杯奶子便朝,雍正兩次賜膳,是剛舉箸便有外任員請求接見,竟沒有吃飯。夏日長,雖沒有黑定,取懷錶,已是戌初時分。眼見雍正了乘輿,一口氣鬆來,張廷玉頓覺饑火中燒,正思量著弄點什麼東西吃,卻見雍正笑著招手:「衡臣,馬齊,怎麼忘了?還見人呢!」

張廷玉才,掩飾一笑:「奴才哪敢忘了公務!著主子勞乏一日,稍稍歇息片刻,等會子再進。」

「朕膳飽飽的,一趟豐台,坐了半,有甚的勞乏?」雍正笑嘻嘻說,轉臉見隆科走,又,「舅舅,你進來。」隆科躬身答:「是!」

於是四人一逕漫步回養殿,見劉墨林已跪候在垂花門外,低著頭,不什麼臉色,旁邊還跪著楊名時孫嘉淦,一個是進京述職的,一個剛從外巡視回來,雍正說了句「來等著吧」便進了院。白髮蒼蒼的邢年忙迎來,陪著走在側邊,回說「李紱方才遞牌子,還有詹府的史貽直遞牌子求見,他們沒旨意,奴才叫他們街候著,已經一個時辰了。主子不見,奴才這就叫他們退。宮門鑰,沒有特旨不,就守一夜了。」

雍正邊聽邊「嗯」,聽「史貽直」站住腳了,「史貽直,是年羹堯的同年進士吧,叫他進來。李紱明兒再遞牌子——方先生進來了麼?」隆科不知雍正叫己有什麼,一直偷窺雍正神色,此時在宮燈瞥了一眼,卻見是面無表情。張廷玉肚子裡咕咕直叫,聽說見這麼人,不禁暗暗叫苦,沒理會隆科。

「臣在!」站在丹墀的方苞聽雍正問己,忙趨前一步。因雍正屢次有旨不必跪,打一長揖笑:「方才臣了十三爺,進來不半個時辰。」

「。」雍正淡淡說著跨步進殿,在東暖閣炕盤膝坐,著魚貫入的臣子們,含笑:「免禮,賜座。這熱的,必口渴了,賜茶!」說著,已見一個太監帶著史貽直進來,雍正笑:「史詹,你是後來居啊!朕原說先見楊名時他們的,倒是你先進來了——詹府是個閒衙門,你夤夜見朕,必有緊了?」

史貽直是個高個子,頭形長有點像壓腰葫蘆,細長的脖子長著個喉結,一說話便動,十分笑,卻是表情嚴肅,他伏聽了雍正的話,重重叩了頭,仰臉:「回皇話,國沒有『閒衙門』,肯做就有,不肯做,忙裡偷閒。」雍正一笑:「說。不過你有什麼忙呢?」史貽直頭碰,聲音鏗鏘,突兀說:「今春四月初至今,直隸山東久旱無雨,不知皇何措置?」

「你就為這個巴巴跑來?」雍正又氣又笑,說:「朕焉有不知理?四月中已由戶部調撥三百萬石糙米,早賑濟過了。山東直隸不但口糧足,種糧飼糧是不缺的!」不料話音剛落,史貽直又:「賑災早有明詔,聖主仁厚恩澤昭日月。昔日我朝名臣龍推《易》理,京師久旱不雨乃是因朝有奸臣,『人居鼎側,無屯其膏』。賑災揚湯止沸,何釜底抽薪?」他這幾句話斷珠落盤,又脆又響,幾個坐著靜聽的臣立刻面白紙,連張廷玉忘了肚餓,瞪著眼盯著史貽直,像見突冒來的土行孫,不知他指哪個人為「奸臣」!

「茫茫,聖人難知。」雍正初被他驚手一顫,杯中的奶子濺了來,漸次方鎮定住了,冷笑一聲,「你約吃醉了,朕跟前發酒瘋麼?朕身邊人今在,你指,是張廷玉、馬齊,還是隆科?」

「年羹堯是奸臣!」史貽直一語既四座俱驚,殿內殿外臣侍衛太監宮女幾十號人或不坐或僵立,土木偶人,一時沉寂荒廟一般。唯獨隆科吊老高的落了來,少有點神情恍惚望著搖曳的燭光。雍正目中波光一閃,睃了眾人一眼,良久方格格一笑,問:「你彈劾年某,這使的。年羹堯剛剛立過不世功,清廉剛正朝野盡知!朕就是聽你的,他總該有個罪名兒吧?拿年羹堯是一紙詔書,這『莫須有』三字壞名聲,你加朕頭麼?」他的語氣淡白水一樣無味,甚至有點枯燥,但張廷玉跟雍正打了二十年,深知這主兒愈是陰狠刻毒子發,說話愈是寡淡平,很怕他將史貽直就處置了,不禁緊緊鎖了眉頭,思量何調停。轉眼方苞時,是泰若,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不住眨著,顯在打著主意。

「回主話。」史貽直似乎身顫了一,立時便收怯色,從容說:「古奸雄臣,哪個不曾立過功勞?曹操若不蕩平張角亂,橫掃諸侯,當漢相麼?年羹堯西線戰,是賴皇調度,傾力竭財,前線才有捷,年某為防岳鍾麒爭功,處置乖方,阻川軍入青海,致元凶首惡羅布藏丹增逃逸法外。這是他妨功害忌賢妒才罪,先前年羹堯舉薦諾敏,通省相連欺蒙朝廷,諾敏發東窗,並不見年羹堯有一字引咎辭,朝廷康熙年間清理庫銀虧空,至今湖廣、四川、兩廣、福建數省銀兩仍未歸還藩庫——萬歲,您管查,虧空官員十有八九是年羹堯的部僚親信——若不屬實,請斬臣頭謝——萬歲容臣奏完:年羹堯選的官,在吏部立檔存照,遇缺即補,號稱『年選』,年羹堯吃飯,稱『進膳』,年羹堯的奴回鄉省親,知府官員們行跪拜禮。年羹堯的年俸有一百八十兩,有財銀兩逾千萬兩,試問從何來?這次進京三千軍士沿途干預民政,聚斂民財,受收賄賂,車騎儀仗超越王儀,見子箕坐,遇王公不禮,試問曹操再世,此跋扈嗎?」他琅琅言,數落年羹堯擁兵重專權欺君,稔熟數珍,一句接一句詞鋒刀似劍,真一篇《討年羹堯檄》。養殿人人聽手顫搖,「……萬歲昔年在藩邸即說『吏治乃是一篇真文章』,登極來屢嚴旨,整頓頹風,吏治為一務。即此論,不誅年羹堯斷無辦妥日!奸若忠詐似直,乞望萬歲查月暈礎瀾知風雨,奮鈞威,斬年某於輦,則萬民幸甚、社稷幸甚,必降祥雨膏澤神州!」他激昂慷慨說完,連連頓首。

雍正已是聽驚動魄。彈劾年羹堯,前頭已有了范時捷。但范時捷是「造膝密陳」,史貽直卻是公馬。方苞鄔思他們幾個議過,眼斷不處置年羹堯的時機。是怎麼處置這個胡衝亂闖的史貽直呢?他的眼瞼垂來,目光幽幽動,了一橫,突失態喝一聲:「你狂妄!」「啪」一擊案,壺兒、盞兒、硯台跳老高!

雍正掩飾著裡極度的矛盾,「焦躁」在殿中來回踱著,終於拿定了主意,走至史貽直面前問:「你還有什麼說的沒有?」

「臣已奏完。」

「你做逢龍比干?」

「回皇,逢龍比干是千古忠臣楷模。」

「朕全你。」雍正極力壓抑著衝波逆折的情緒,嚥了一口又酸又澀的口水,吃力說,「今晚回別一別人,明日有旨意。」

「是……」

望著史貽直又高又瘦的身軀踽踽了養殿,消失在夜色裡,雍正緊咬牙關,強抑著不讓眼淚迸,半晌,粗重透一口氣:「叫楊名時孫嘉淦劉墨林退,明日再遞牌子——哦不,劉墨林留——我們這邊先議一隆科的。」馬齊張廷玉愕換了一眼色,目光盯向隆科。隆科頭「嗡」一響,臟急跳,衝耳鼓嗶嗶直叫,臉色立時變雪白,膝一軟已跪了,顫聲說:「臣……恭聆聖訓。」

「你來,還坐。」雍正陰鬱一笑,說,「朕並不怎樣你。朕問,暢春園的底為甚麼?」

隆科繃緊緊的又是一縮,但這一問是早在預料中的,忙將當日情由說了一遍,又:「臣是懂規矩的,先帝六次南巡,回鑾時由九門提督衙門清理宮殿,綏靖北京治安。」說罷了馬齊一眼。

「你不馬齊。馬齊沒有告什麼人的狀。」雍正冷冷說,「京帝輦,國根本重,朕怎麼會掉輕?有幾封密折,你真,回頭貼了名字謄給你閱,麼?」隆科忙欠身,乾笑:「奴才焉敢?奴才的思主子最知的。就奴才言,除了主子還是主子,並沒有別的安身立命。怎麼敢有二?」馬齊在旁頂了過來,說:「誰沒說你有二。我不是擺資格,我二十五歲就是順府尹,四十年的京官,先帝南巡回鑾接駕,後四次參與了的,沒有步軍統領衙門獨清理的例。京師京郊駐軍近十萬,行其是,鬧譁變摩擦,主子又不在,誰善後?我是後來才聽說,次太薨逝,有人發急信奉,請八旗旗主王爺進京,照你今的布置。萬一有別有的人乘機亂,是我來彈壓還是你來彈壓?」

方苞坐在雍正身邊一直靜聽,眼見馬齊又紅了臉,笑:「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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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廉親王武斷觸霉頭 年羹堯演兵遭疑忌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