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禵在遵化孝陵「守陵讀書」已經一年有餘。他與阿哥允禔二阿哥允礽不同，了個「不敬」的罪名，削王爵，卻仍保留了固山貝子的封號。朝廷的邸報明詔廷寄照例發寄他一份，因隆科「查產」的消息，倒比年羹堯還早知一點。但這個方是順治康熙陵寢重，寢衛關防由京師善捕營羽林軍執掌，不但遵化縣令，就是直隸總督巡撫不輕入。間或八阿哥或其他兄弟送來飲食饋贈，或平安書信，經內務府陵寢司衙門的官員太監反覆驗嘗才他面前，除了路信息，餘外的風聞半點不知。因，知隆科「舅舅」被抄，他反趁願，當笑話講給喬引娣聽：「這個混帳東西有今日！他憑什麼當了書房臣？不就是父皇晏駕讀了讀遺詔麼？」喬引娣倒勸他：「這些爺甭操那麼，昔年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勸爺忘越快越乾淨越。我們戶人吃飽穿暖就是足，平安無就是福。奴才著皇思，畢竟還念著一母同胞，真的打發爺口外，像九爺十爺那個樣子喝風吃沙，爺怎麼受？奴婢就是跟著，替不了您哪！」說酸，便掉淚。允禵聽了覺灰，笑著：「你這又是何必？木已舟生米熟飯，我早已不生妄了。」
話雖此，允禵畢竟是情中人，難免關。依著他的法，接著便將隆科拿部議處，但接著又有旨，命隆科理藩院尚書身份「剋日往阿爾泰嶺，與策妄阿拉布坦議劃準葛爾與喀爾喀游牧界，畢就與羅剎使臣會議兩國疆界。若該臣實任思蓋前愆，朕必寬宥其罪。」
隔一月又有旨，越發稀奇，切責隆科曾「屢屢參劾允禩，必將置於死，乃包庇鄂倫岱，阿爾松阿統汝福，意代允禩立門戶，網羅黨羽招降納叛，叵測甚不問。」
允禵原為雍正不過誅權臣固，說透了還是兔死狗烹的故伎，今攪進了八爺黨，連己的腹將軍汝福連帶在內，已經「明白」了的他，又墮入五霧中。他縱有滿腹，無奈這裡不比北京，福晉側福晉每兩個月來探視一次，京裡王府這邊一樣，消息封鎖鐵桶似，根本帶不來什麼信兒。偌陵園宮寢留幾十號宮女，除了喬引娣忠耿耿，其餘的一句話不敢隨便講。外院是蔡懷璽錢蘊斗兩個管，帶著百十個人隨時侍候，卻是內務府的人，三月一換，人不熟就調走了。就是急煞，是己氣悶。
在沉悶焦慮中七月過了，八月過了，允禵見朝局並無變化，索撂開手，思倒放寬，便引娣計議，九九重陽登高消寒，祛祛積在中無法排解的鬱氣。引娣卻喜歡，因：「這後頭宮女，有十幾二十個解音律的，帶。咱們兒樂一日。我爺寫的詞配了調子了呢！」
「引娣，」允禵苦笑著，「別忘了，這是先帝陵寢。叫人告，你我了『喪病狂』。就是沒人獻勤兒，在墳頭歌舞，瞧著不倫不類。」引娣一他開，偏著頭，笑：「說爺膽，泰山包了，膽來，芥菜籽兒容不。你瞧，那邊是景陵，那邊是孝陵，這南邊呢？這座棋峰山雖略低些，頭有個亭子。萬歲爺前日封了兩罈子酒賜了爺，那不是叫爺過節的？我們就登這棋峰，在頭唱曲兒，算是唱給祖宗聽，憑誰說這是孝，再落不不是的。」允禵笑：「底你伶俐，說我興頭來，就依著你！」
兩個人正說著，外頭錢蘊斗進來，在正房處階打千兒行禮：「十四爺，京裡來人了，是十三爺王府太監頭兒趙祿，見見爺呢！」「不見！」允禵立刻沉了臉，高傲仰頭著遠處白楊樹的老鴰窩，「他有什麼，跟你們說了再回我，怕我還少擔著嫌疑。」引娣知這類己插言無益，在旁輕輕嘆息一聲，錢蘊斗賠笑：「奴才明白——十三爺帶的有信，還有幾罈子新糟的酒棗，奴才叫他們抬進來吧？」
「嗯，吧。」
「扎！」
錢蘊斗答應一聲慢慢退。剛轉身，允禵又叫住了：「既有信，叫他進來。你不放，或你或蔡陪著一來。」錢蘊斗忙笑：「爺說哪的話！奴才們是不已兒……這是怡親王的人，更使不著那些規矩了。」說著便了。
「爺是的，」引娣見他走遠，笑，「拿他們這些人什麼氣？我這姓錢的蔡懷璽還算有良的。回爺給九爺的信，他們帶了，內務府知錢蘊斗兩條腿打稀爛。他們不肯說，還是我逼著問來的呢！」允禵冷笑：「周瑜打了黃蓋，矇了曹阿瞞！你是女人，男人們這裡頭的混帳哪裡省！」
說話間，果見一個太監戴著藍翎頂子從甬沿超手遊廊過來，後頭卻是蔡懷璽陪著，恰在正房西側，蔡懷璽便站住了，那太監過來給允禵請安，笑：「奴婢趙祿給爺請安了——爺萬福！」
「來吧。」允禵淡淡說了一句轉身便進了堂房坐。見趙祿進來，便命坐，「十三爺己身子骨欠安，還惦著我，實在領了。」趙祿忙從懷中取信雙手遞。
允禵一頭拆，漫不經問：「你怡王爺究竟什麼病，些了？」
趙祿斜答身子一彎腰答：「我們主子這些日子調養了些，不敢勞神。太醫說是痰症，後來河南來了個姓鄔的脈，竟是癆疾，按這個治倒是有些效，時時不的不敢定……」
允禵那信，說的無非是靜攝養生讀書養的治頭，甚無意趣，聽說是癆疾，眉棱不禁霍一跳（癆疾即肺結核，當時屬不治症），嘆：「你說姓鄔，我知是誰了。當年他給十三哥推造，說十三哥九十歲的壽。有他保著，十三哥儘管踏實放——引娣，給趙公公茶！」
趙祿見引娣退，左右無人，迅速從靴頁子裡抽一張雪濤箋遞給允禵，聲：「這是八爺的信，務請十四爺加留意。」允禵接過了，狐疑一眼趙祿，趙祿忙：「十四爺明鑒，奴才是廉親王府何柱兒的弟。康熙五十二年怡王爺圈禁，八爺叫我跟進侍候的——沒這個身份，這張紙我帶不進來的。」
「唔。」允禵雙眸炯炯，展開那箋時，卻是一張壽紙，不禁一怔。趙祿忙：「米湯寫的，煙熏……」話未完引娣已端茶來，便住了口。允禵笑：「我何至於連一個腹沒有？引娣，這張紙拿，油燈熏了我。」引娣不言聲接過便了。允禵這才問：「八哥今怎樣，聖眷還？」
趙祿笑了笑說：「面情還過。我跟著十三爺，難見八爺一面，就見面說不話，聽十三爺有回跟張中堂說話，不除年隆，帝權難獨攬，制不了朝中朋黨。隆中堂今是個散秩臣，一點權沒了，皇動手剝年羹堯的兵權——這是暗裡傳的話，真不真我不曉，不敢打聽。」允禵一邊聽一邊仔細思忖，這個話斷不是太監捏造來的。他有幾分相信了趙祿。雍正有意加害己，似乎沒有必弄這玄虛。還問話時，引娣已經來，默默將熏灰暗的紙遞了過來，便不再吱聲，接過時，面寫：
九弟來札，年部有為，但年本人尚在似非間。老狗已攜人前往迎駕。千古敗皆在吾弟一念間。是坐亦斃不坐亦斃，弟謹思，此機再失，吾等噬臍難悔矣。
雖無頭題落款，但草書字跡無一筆矯飾，確係廉親王親筆，允禵再無半點疑惑，裡一熱一烘氣血翻湧，什麼滋味全有，晃著火摺子將信燃灰燼，臉色悵悵望著外邊五彩斑斕的山巒，問：「汪景祺來了？」
「回十四爺，來了，就住在遵化城裡。」
「哪裡？」
「奴才不知。」
「我怎麼見他？」
「八爺說，爺陵園，汪己設法見爺。」
允禵立身來，徐徐踱了幾步，突笑：「我是枯木槁灰人，早已磨了昔年銳氣。外頭兄弟朋友們此熱，真是笑！你回吧，誰派你來的你告訴誰，允禵情願終老此，讓我靜些兒，不再來擾我了。」趙祿呆呆著允禵，不知該何回話，半晌才身打了個千兒：「是。爺保重——奴才了。」又叩了頭方怏怏了。
「十四爺這麼處置最。」引娣一直在旁提吊膽，此時倒放了，給允禵沏著茶，「他們這些人最沾惹不的！您先在外帶兵，八爺怕你，還派了人在你跟前臥底，今您兩手空拳，他們倒救你？就算不是，爺今處境，攪他們那些裡，我瞧著是險很呢！」「你懂什麼！」允禵斷喝一聲止住了引娣，「什麼時候學會了老婆嚼舌頭？這是女人管的麼？」喬引娣一向在允禵跟前敬嚴師親長兄，低頭慣了的，聽這一聲喝斥，臉色立時變蒼白，垂手後退兩步一聲不再言語。
允禵見這樣倒覺不過意的，長嘆一聲過來輕輕拍拍引娣肩頭，溫聲說：「你一片為我，我有什麼不省的？這裡……這裡是活棺材，活在這裡……是行屍走——但外頭什麼情形我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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