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遂心願哲士全身退 情無奈癡人再回京

遵化變二日,田文鏡接京報,書房奉旨著征西將軍年羹堯進京述職。九月廿四日又見年羹堯的奏報程摺,便奉明發批諭「覽奏朕實欣悅至。一路平安來,君臣慶會,快何!十一月歡喜相見。」田文鏡嚴厲處置晁劉氏一案,已是直聲震,胡期恆車銘二人奉旨引見另行委任,等於是捲鋪蓋走人,此時田文鏡在河南威重令行,真是十二分意。不料委派張球署理按察使二日,突接雍正朱批,卻是詞氣嚴厲:

張球果何人,爾一保再保,是甚緣故?但凡人有一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亦就不矣,朕深惜。

田文鏡著不領,因衙中師爺換了新的,留了畢鎮遠管書房,文筆頭很有限的,他己親批了幾個奏稿不滿意,雖不願招惹鄔思,來,似乎有鄔思商量才有握,因此在簽押房點過卯後,便打轎惠濟胡同鄔思的宅中移樽就教。

「文鏡中丞,什麼風吹來?」鄔思似乎很高興,正著幾個親隨收拾書箱,見田文鏡進來,忙笑著讓座,「我正說過衙見您,你就來了,又讓您紆尊降貴了!」

田文鏡疲倦有點發酸的眼睨了一鄔思,已是深秋氣,還穿著雨過青夾褂,一雙千層底黑沖呢靴子洗刷顏色發淡,發蒼的辮子梳一絲不亂,隨便盤在脖子,顯十分淡適灑脫,由不嘆一口氣,說:「先生,你是神仙,文鏡羨煞了。我瀟灑,不知怎麼就瀟灑不!」

鄔思淡一笑,說:「這就是官身不由了,不過官有官的處,軒車駟馬僕從雲,蒲留仙先生所云『則輿馬,入則高堂,堂一呼,階百喏,見者側定立,側目視』——人人嘛,這滋味無代替。我不久就南回無錫故鄉,他日車笠相逢,你記情份莫念齟齬囉?」說罷又是爽朗一笑。

田文鏡怔了一,愕:「先生,你不在河南就館了?」鄔思點點頭,嘆:「為有這一日,耗我少血!我惹你討厭,趕走我了,誰知竟是不。南京北京,仍舊轉回開封城。今了,寶親王親求了萬歲,已恩准我江南養老,皇待我真是沒說的。」

田文鏡從前,不禁莞爾,旋即皺眉頭,說:「你了,我卻不了了。」因從袖中抽那份朱批遞過:又:「切望先生指教,不,我不放你呢!」

「又挨了皇批了?」鄔思接過了一眼便回給了田文鏡,「告訴中丞一句話,挨批未必是壞,不挨批未必是。李衛、鄂爾泰是皇信臣,我見過幾份朱批,罵狗血淋頭——這點子區區犯的什麼愁腸?張球,你就奏辨;不,你就低頭認個『失察』的不是就罷了。」田文鏡了,說:「我是這樣,來真的是叫張球幾個錢迷了眼,不過,我為齊根說是另有文章,胡期恆車銘進京面聖,定必在主子跟前灌了什麼話,才有這個朱批。再仔細思量,我是年將軍了對頭。」鄔思笑:「那是當,從諾敏一案,你整治了少將軍的人。我或者說話不知高低,若不是我在這裡,年羹堯有投鼠忌,早就拿掉了你!」

田文鏡黯說:「是你了。」鄔思:「我來時不為無因,時不為無由,既聖允我回鄉,約總有他的理。」田文鏡聽見這話,雍正朱批更覺慌,嘆:「來你前腳走,我後腳回廣寧養老了。」

「柳光,你明於暗於理啊!」鄔思身子一仰說,「你是二十二歲拔貢做的縣丞,直先帝行,你是六十一歲,四十年宦途,從八品官做六品。當今聖即位二年,你從六品微末員遽特簡封疆吏,難是讓你過一過官癮?你有了這個念頭,這『辜恩』二字不但皇容不,就是人嫌憎你了!」田文鏡茫說:「我該怎麼辦!眼見是隆科離位,年羹堯入值書房,這個夾板氣受幾時?」鄔思不置否一笑,說:「總有一日你知,年某最恨的是鄔某,告訴你,連行皇帝在內,古君王耳目靈通深知層利弊的,莫過於當今皇!你為是你扳倒了胡期恆?就這河南的情,不知每十有少人書簡直達九重。胡期恆車銘實在在這裡擾了政務,單憑你與他們怨,你擠他,定必是你己被擠!你倒是擠過我來著,擠走麼?」

田文鏡深深吁了一口氣,這才領會了鄔思開頭說的「張球,你就奏辯;不,你就認錯」的話原不是敷衍。正思量間,畢鎮遠帶著幾個戈什哈,手裡捧著奏匣子進來,說:「東翁,剛剛接的,請拆閱。」

田文鏡忙站身向奏匣子一拜,取過便掏鑰匙打開了時,是一份裁頭尾的奏折,仍是參奏己任匪人張球的,不由了鄔思一眼,鄔思卻是抿嘴兒笑,急後頭未批,卻是:

有人具此一奏發來汝,汝居不肯負恩欺朕,原確信不疑,至若汝屬員負汝欺汝與否則未定。蓋人最不宜護短,聽言尤不宜偏信。覽此奏,更訪他處,張球似一僉邪劣員,汝其或被其鼓簧不覺知耳……

田文鏡不禁鬆了一口氣,向椅背一靠,喟說:「我不但暗於知理,更暗於知人,皇知我,我不知皇這還說不測,即先生日日相見,我怎麼就拿你當尋常師爺幕僚?惜我明白了,你又了。」畢鎮遠卻不知田文鏡怎的一奏折便輕鬆來,聽鄔思走,驚訝盯著鄔思:「先生,你走?你哪裡還有這麼的館?誰比田人待你更方呢?」

鄔思啞失笑,說:「我本就不是紹興師爺,不是那塊料,你們不是日日妒我拿的修金麼?你——」他指著櫃頂一個匣子,「那裡頭是銀票,關雲長掛印封金,我袖拂清風!」

「先生——」

「聽我說。」鄔思笑,「你那個『三不吃』我領教了,做這一條我不過是尋常師爺,僅保全己已。文鏡人,畢鎮遠我是很有計的,你不妨倚重些——忠替田中丞謀利,五年內,一個知府穩穩保你來——中丞,使?」

「使!」田文鏡此時頭寬鬆,高興臉放光,「這不是難!」因將匣子給畢鎮遠,「你帶回仔細,回我們長談,往後邸報來了你精讀,遇給我點主意,刑名錢糧書啟三房師爺歸你管!」畢鎮遠辭,田文鏡又重新思忖了移時,訥訥說:「……我是器重太淺,不容人不容。從前那樣待你是因此。但我是一一意報皇知遇恩,一番業的。但今做就罪權貴,招惹了權貴你就不,唉……」

鄔思見這個剛愎的田文鏡今日此誠摯,不禁動容,他架拐杖篤篤踱了幾步,窗外滿樹紅葉,久久才俯仰一嘆,說:「何嘗單你此?皇是這樣的……」

「什麼?」

「我是說,皇『振數百年頹風』,他就不免開罪幾乎所有的官員……在藩邸皇孤臣許,今他是個真正的『寡人』,別坐在須彌寶座,其實行荊棘叢中。」

「……?」

「皇是孤臣身,受盡擠兌衝殺來的。因此他賞識孤臣,越受擠兌越加意保護。」

「唔……」

鄔思又沉默片刻,一笑坐了,問:「你做個什麼樣子的臣子,是尋常巡撫,還是做一代名臣!」田文鏡不禁瞠目,望著鄔思:「我這樣辛苦所為何來?我當做名臣!」

鄔思不言聲,從匣子裡又取厚厚一份通封書簡,封面寫著「密勿謹呈書房代轉直奏」卻是火漆封嚴嚴實實,微微笑著推過來。田文鏡取過便手拆封,鄔思卻忙:「不拆!拆了就不靈了!」

田文鏡疑惑縮回了手,詢問望著這個神秘的瘸子。鄔思:「就是這樣,你在封面首簽『臣田文鏡』四個字,加蓋巡撫關防遞進就是了。」田文鏡:「這是奏折,萬一皇問什麼,我全不知,那算怎麼回?」

「我明日離開封,你今日發這奏章。」鄔思笑,「我走後會給你信,你就明白了。這份折子是我血最的一份,原不打算給你,是讓李衛朋友個彩頭。你今日來有緣,所送你為臨別贈禮。你信不過,折子還給我,信過,就六百加緊拜發。」

田文鏡奏折放,審視一又拿來,像父親嬰兒那樣捧著又了,翼翼揣進懷裡,翕動著嘴:「先生必不誤我,告辭了——明日我設席送行。」說著便身一揖。鄔思已身,笑:「我亦不肯誤。中丞管放!」

二日田文鏡在城南惠濟橋接官廳設酒為鄔思餞行,閤衙師爺幕僚司官來應酬,有一番酬酢光景,直午錯,鄔思方乘轎。田文鏡回衙,畢鎮遠才:「鄔先生給人留有信。」田文鏡急拆開時,有短短幾行字:

吾將南行,從此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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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暗傳消息王心思動 膏雨茫茫死離生別目录+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