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煙夢，朝旭騰輝。光線直於玻璃窗，胭脂色。窗外梨花一株，傍牆玉立，豔籠殘月，香逐曉風。望亭亭若縞袂仙，春睡未醒，十八姨催命符至矣。香雪繽紛，淚痕狼藉，玉容無主，萬白狂飛，鋪一片雪衣。此時情景，即群玉山頭，遊廣寒宮裏，恐亦無過。窗左假山石畔，則更有辛夷一株，輕苞初坼，紅豔燒，曉露未乾，壓枝無力，芳姿嬝娜，照耀於初日，石錦障，令人目眩神迷。寸剪神霞，尺裁晴綺，尚未足喻其姿媚。至牆東梨花，遙遙相對，彼則黯泣，此則嫣笑。兩處若各闢一，同在一境，丰神態度，不一其情，榮悴開落，各殊其遇。此憔悴憐梨花，若為普薄命人寫照者，相對夫弄姿鬬豔、工妍善媚辛夷，實逼處此，其何堪。梨花滿不開門，花魂死矣。喚者誰耶？扶者誰耶？憐惜者又誰耶？時則有殘鶯三四，飛集枝頭，促咽啼聲，若為花弔，此外則空庭寂寂。惟有微風動枝，碎片飛舞空中，一場白戰已。
乃俄焉窗闢矣，有人探首外望矣。其人丰致瀟灑，神情慘淡，含愁思，露倦容，固知為替花擔憂一夜未睡者。時彼倚窗立，其目光直注於半殘梨花，訝曰：「一夜東風已墮落斯矣，吾愛梨花乎，胡薄命竟乃爾耶！」語時微聞歎息。窗左辛夷與窗內人，固甚接近。曉日濃烘，迎面笑，霞光麗彩，掩映於衣袂間，彼則視若無覩，似不甚注意者。咄咄，彼何人斯？對於已殘梨花，何若是情耶？對於方開辛夷，又何若是無情耶？人所棄，彼獨愛；人所愛，彼獨棄，彼非別有懷抱為情場中奇人耶？彼何人斯，則蘇臺夢霞生是。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此詩人欺人語。「惜花春早，愛月夜眠遲。」此詩人寫真語。有人於此，春宵不再，竟教推月閉窗；長夜未闌，不解照花燒燭，此無情俗物耳。世情人，無不鍾情於花月。既鍾情矣，無不愛惜示表情。花月圓，一年幾度，曾謂負情者，忍戀戀於黑甜鄉，撇月拋花，辜負此無價韶光哉。夢霞生棲身寓館，宿跡窮鄉，鰥緒羈愁，無告訴。所借為寂寞中良伴、淒涼中膩友者，惟此庭前二花耳。此二花，夢霞不啻視為二生命，愛惜惟恐不至，保護惟恐不力。日則見花於羹，夜則見花於夢。花色與香，花魂與影，時時氤氳繚繞於夢霞舍，縈迴往復於夢霞腦海。此時聞亂鳥悲啼，便披衣急，試回思其未前，並遞其未睡前。蓋昨夜恰值月圓三五，花放萬株。良宵，正逢客裏。夢霞不忍拋擲此一刻千金價值，蹀躞徘徊於花者，不知其若干次。時就花談話，時替花默祝。或對影長嗟，或攀枝狂舞。獨立獨行，癡態掬。洎乎銀壺漏盡，燈花案眠，夜深寒重，砭骨難支，始別花就枕。鰥魚雙目，徹夜常開，花魂隨俱來，睡魔驅徑，直至東方既白，固未嘗稍合其眼帘。
雖，夢霞情矣。夢霞情花為命矣，則當抱博愛主義，胡獨注情於梨花忘情於辛夷耶？夢霞非有所偏愛，情有所獨鐘。夢霞寓居此館，僅閱二旬餘。其初來時，已未及見梨花盛開矣，枝枝帶雨，憔悴憐，片片隨風，飄零莫定。花有情，見夢霞來，忽斂泣容，開笑靨，歡迎此情主人翁。夢霞於舟車勞頓餘，來此舉目無親。淒涼身世，黯淡生涯，偏與此薄命梨花無端會合。其相憐相惜情，磁引針，湯融。此中感情的同化，有不知其所者。彼辛夷一株，則正胭脂初染，蜂蝶未知，嫩畏人，炙愁日損，桃羞杏讓，嫵媚動人。夢霞則殊淡漠視，蓋相形，此雖愛，彼更憐。夢霞意興蕭條，情淒惻，常處身於憔悴寂寞中，與繁華熱鬧殊不相宜。其惜花具有別情，故護花精神不無偏屬。
當時，夢霞推窗望，慘見夫枝頭褪雪、眠痕，一片白茫茫，觸眼劇生悲痛。夢霞惜花早，花已棄夢霞長逝耶。痴望良久，逡巡退入室中。徐從左室門，繞迴廊、庭階，一路瓊瑤踏碎，步步生香，逕趨樹旁。臂抱樹泣曰：「吾愛梨花乎，花魂安在？夢霞來矣。薄命哉花乎，託根於寥寂無人境，重門靜掩，深鎖東風，不求人知，不邀人賞，偏與我窮愁客，結短促緣。花開我不見，花落我纔來。尋芳有意，已嫌遲。花命薄矣，我命不更薄耶！我若早來數日，則正值乍開時節，玉鱗點點，素豔亭亭，月夕風晨，吾猶獨憑欄杆，飽接花香色。我若遲來數日，則已被風欺雨濺，玉碎珠沉，倩影不留，殘香難覓，雖獨對空枝，亦增傷感。已屬過後思量，總不敵當前惆悵。乃不我先，不我後，邂逅時，便是別離候，冥冥中若有為顛倒合胡亂牽引者。『共月不為迷眼伴，與春先斷腸媒。』酷哉！專制東皇，既已風力逼花殘生，復借將死花魂淪我於悲境。我叫閽、叩碧翁，胡憒憒若是！縱此香國魔王施其摧殘手段，流毒於鶯花世界耶！」
嗚呼，夢霞殆其癡矣，花豈真解語者，與刺刺不休耶？委花，永無枝望，風姨肆虐，且乘夢霞神傷魂斷時，故使增其悲痛。一陣狂吹亂打，樹落不盡餘花，撲簌簌急雨，亂片飛揚，襟袖幾為滿。夢霞撫空枝，臨殘雪，不覺腸迴九折，喉咽三聲，急淚連綿，與碎瓊俱。聲呼曰：「奈何，奈何！」花真有知，聞夢霞哭聲，魂為醒矣。強對夢霞迴風舞。若既感其一片癡情，尚乞憐於死後者。夢霞念：我既為花主人，當盡其保護責。今目覩其橫被摧殘慘，已等於愛莫助。則此花死後收場，舍我更又誰屬？忍再使沾泥墮溷、飄蕩無依耶？於是徐撲其衣花瓣，逕返室中，荷鋤攜囊。一路慇懃收拾，盛於囊。且行且掃，且掃且哭，破半日功夫，砌一堆雪，盡為夢霞囊中物矣。夢霞荷此飽盛花片錦囊，供於案乎？或藏於箱中乎？則此花遺蛻，尚在人間，此時雖暫免泥污，他日恐仍無結果。投於池中乎？則非園林，何處覓一泓清水。夢霞急妥籌一位置法，躊躇再四，不一當。忽猛省曰：「林顰卿葬花，為千秋佳話。埋香塚畔一塊土，即我今日模型矣。前不忘，後師，情人情固當是。我何靳此一舉手，一投足勞，不負完全責任為顰卿所笑乎？」語畢復喜曰：「我有慰知己矣。」遂欣收淚，臂挽花鋤，背負花囊，抖擻精神，移步近假山石畔。
嗟嗟，匆匆短夢，催醒東風；渺渺相思，恨生南國。老荒，憐人會當此日；蜂愁蝶怨，傷者何為情。夢霞既至假山石畔，尋淨土一方。鋤窖，旋花囊納諸其中。後鬆土掩其，使墳，為後日認識。料理既畢，復入室取案常飲玻璃杯，傾瓶酒少許，再至塚前，向塚四圍遍灑。此時，夢霞面突現一種愁慘淒苦色，蓋彼忽感及夫身世萍飄絮蕩，其命薄，正復與此花一轍。薄命花，猶遇我癡人痛憐深惜，為收豔骨、卜佳城。草草一坏，魂棲有所，不謂非此花幸。我則潦倒半生，淒涼孤館，依人生活，斷梗行蹤，子期不逢。流水長逝，那知今日又是明朝。前途無路，後顧難堪，我生不辰，命窮若此，誰從死後識方千耶？於是高吟顰卿「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句，不覺觸緒生悲，因時興感：鶯花易老，無情，歎韶光不再，望知己兮雲遙。對此茫茫，百端集，蒼涼感喟，不知涕泗何從。埋香塚前顰卿，猶有一癡寶玉引為同調，今夢霞獨在此處繼續顰卿舉，顰卿固安在耶？笑夢霞癡者何人耶？與夢霞表同情賠淚者又何人耶？夢霞知己，則僅此塚中花耳。夢霞乃含悲帶淚，招花魂哭曰：「塚中花乎，三生癡夢，醒乎？否乎？汝命何短，我恨方長。香泥一掬，安汝骨；芳草一叢，伴汝魂；慘酒一杯，為汝奠；淒禽一聲，為汝弔。汝其知耶？其不知耶？嗟嗟，舊日風情，今泡影，却悲淨質，猶在塵寰。燕子樓不堪回首，空留盼盼名。牡丹亭果否還魂，誰見亭亭影。笳聲咽月，文君有歸漢期；指印留環，玉簫踐再生約。花知感，則來歲春回，應先著東風，早胎異卉，償余深情，慰余癡望耳。」夢霞至此，已哭不聲矣。歷碌半日，碎神疲，加昨夜未曾安枕，經此劇痛，體益不支，遂返身入室。庭前又寂無一人，惟有新墳一尺，四圍皆夢霞淚痕，點點滴滴，沁入泥中，黏一片己。
注釋：
十八姨：風的代稱。古代神話傳說中的風神。；宋˙張孝祥˙浣溪沙˙妒婦灘頭十八姨詞：「妒婦灘頭十八姨，顛狂無賴占佳期，喚它滕六春欺。」亦稱為「封十八姨」或稱封姨。
辛夷：植物名。亦稱為「木筆」、「木蘭」、「木蓮」、「新夷」。木蘭科木蘭屬。落葉喬木，葉呈倒卵形互生，葉脈有茸毛。初春時，花先葉開，花瓣六片，蓮，內白外紫，香味濃郁。
鰥魚：魚無眼瞼無法閉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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