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蒼狗，變幻無常；秋月春風，等閒輕度。昔人謂釋氏因緣兩字，足補聖經賢傳闕。人生遇合，處皆緣。緣未至，不營求；緣既至，無從規避。夢霞虎阜麓，忽泛蓉湖棹；既應聘任錫校教職，忽更輾轉為崔氏寓公，是非所謂緣耶？夢霞為緣，夢霞緣尚未至。半月光陰，孤愁滋味，十分寂寞，萬種牢騷，不已寄其情於花，其寄情於花魂，拾花、葬花、哭花。種種奇情，介紹種種奇緣。落花半畝，五夜獨來；皓月一輪，兩同照。一夜相思夢，百年長恨媒。嗚呼，夢霞豈知從此遂淪於苦海乎？
殘月窺簾，寒風撼壁，碧紗窗映一亭亭影，窗內時聞微歎。噫，誰女郎，深夜不眠獨坐愁苦耶？時女郎悄對銀釭，手支頤，低眉若有所思，兩腮間淚痕猶濕，真帶雨梨花，不勝其憔悴憐狀。但見淚痕濕，不知恨誰。女郎誰知？女郎淚亦誰見耶？未幾，忽聞帳中兒啼聲，女郎乃拭淚，入帳撫兒，旋亦卸裝就睡，絳幘雞人，已連聲報曉矣。
嗚呼，碧紗窗內女郎，非即梨花塚前女郎耶？兒啼聲中女郎，非即夢霞眼裏女郎耶？記者筆女郎，非即崔父口中梨娘耶？梨娘何人？白氏長女，崔氏新孀。結褵八載，永訣一朝。鬼伯驅人，不分皂白；孀雌對影，無奈昏黃，惱煞簷前鸚鵡，聲聲猶喚枝頭；怪他枕鴛鴦，夜夜何曾入夢。負負年華，纔周花信；茫茫恩愛，遽歇風流。傷哉，塚白楊，已堪柱；閨中紅粉，爭不灰。梨娘命不猶，梨娘怨何耶？已分粧臺菱碎，黃鵠吟；誰知空谷蘭馨，白駒聲至。人薄命，名士情，五百年前孽冤未了。夢霞不來，梨娘怨苦；夢霞來，梨娘恨更長矣。
青衫舊淚，黃口新聲。夢霞寓居崔氏後，日則來，夜則獨眠獨坐。幸梨娘兒，年方束髮，具慧根。笑啼態，咿呀聲，齒未清，丰姿愛，案頭燈，頗解人懷。夢霞其為無父孤兒，尤加意護持，盡撫恤。雖值悲憤莫洩時，見兒來，則化愁為喜，破涕為歡，從未嘗疾言厲色，驚彼嫩弱膽囊。蓋其慈祥仁愛，於使，並非對於崔氏兒另換一副腸。兒名鵬郎，夢霞字霄史，蓋祝其異日搏風萬，翱翔於霄。鵬郎初入學，一夕便識字數十，夢霞其聰穎異於常兒，愛彌甚，撫抱提攜，直良師兼慈母。鵬郎則動靜，真爛漫，夢霞憐愛，故對夢霞殊依戀誠，略無畏懼意。韋莊有「曉傍柳陰迎竹馬，夜偎燈影弄先生」句，不啻為夢霞、鵬郎詠矣。
梨娘青年早寡，遺此孤雛，其鍾愛深見。方夢霞來，崔父告梨娘，遣鵬兒從學。梨娘不敢違翁命，柔腸輾轉，竊焉憂。蓋恐鵬郎喜嬉畏讀，憨跳，夢霞或少年浮燥，不諳兒，一不意，毒施無情夏楚，強迫過嚴功課，步步約束，重重壓制，豈非傷吾愛兒？梨娘方意窺測夢霞，孰知夢霞竟梨娘意外，有慰梨娘耶？每夕鵬郎入室就讀後，梨娘輒顰眉獨坐，忐忑不寧，密遣侍兒潛至窗外偵聽。繼知夢霞教養兼施，憐恤倍至，其愛鵬郎直己子，梨娘為慰。不覺愛其子故，遂有敬慕夢霞。為彼君子兮，溫其玉，情若是其醇篤，才華必極其穠郁，吾兒何幸此良師耶！忽又轉念，彼江湖落魄，客舍傷春，舉目無語人，仰首問，其境遇窮，實堪憐憫。燈光黯黯，羈緒鰥鰥，少年意氣，消磨已盡，豈非傷人歟！蓋至此，兩人暗中一線愛情，已怦怦動矣。
「月姊曾彩蟾，傾城消息隔重簾。」夢霞雖為崔氏遠戚，竟不知崔氏中眷屬。鵬郎無父，夢霞固早知，則鵬郎有母，夢霞豈不知？況梨娘名，已於崔父口耶！夢霞雖知有梨娘，梨娘年、貌、才，均未一一深悉。諸婢媼無意及梨娘，日間每課鵬郎，手書方字教讀，繡餘暇，輒一卷遣。有時或拈筆微哦，披箋屬草，案頭稿積盈尺，架則萬軸牙籤，琳瑯滿目。其整理精潔，陳設幽雅，絕不類香閨繡閣。於是，夢霞始知梨娘為才女子，其撫孤足與畫荻歐陽媲，其敏慧又足與詠絮韞抗衡。惜乎女子才，每遭忌，紅顏一例，今古同悲。非早年蕙折蘭摧，即中鸞離鳳拆。月老荒唐，錯注姻緣譜；風情銷歇，闢開愁恨。草有情，憐獨活；花無恙，是將離。梨娘者，即為普薄命女兒一憐榜樣矣。夢霞傾慕梨娘甚殷，愛憐梨娘更摯，因慕生戀，因戀癡。未幾窗外聞聲，月中偷眼，素娥鬬影，倩女歸魂，來若驚鴻，飛燕，夢霞固決其為梨娘。三生因果，今夜奇逢；一塚淒涼，他生莫卜。望風灑淚，兩人同此癡情；對月盟，一見便知己。夢霞又不暇為己死梨花弔，為現在梨娘悲矣。
誦聲朗朗，人影雙雙。夢霞課鵬郎讀，每夕二時為限，鐘鳴九，則呼館僮抱，不久稽時刻苦。鵬郎既，梨娘必喃喃問今日識幾字、先生愛汝否、汝曾觸怒先生否？先生何、觀書乎、字乎？必待鵬郎一一答畢，乃徐徐為脫衣解履，抱置於牀帳焉。吁嗟嫠婦，鞠育孤兒，月照空閨，遲迴不遽寢，輒就燈刺繡，遣此長宵。鵬郎則鼾熟睡，睡中或囈語，疊呼阿母，著意催眠。梨娘一陣傷，每為鵬郎喚，未嘗不泫涕。
一夕，鵬郎嘻嘻白其母曰：「先生愛兒甚，加兒於膝，攬兒於懷，握兒手，吻兒頰，笑問兒曰：『鵬郎鵬郎，汝肯離却慈母伴余眠乎？鵬郎、鵬郎，汝知余獨宿無聊，寢不寐乎？』」梨娘聞鵬郎言，腦海翻騰恨海潮，灰撥情灰熱。表愁有淚，長歎無言，默念晚近世人情不古，飄若輕雲，寡婦孤兒，每受人白眼，彼誠情人哉！誠熱腸人哉！撫我愛兒無微不至。從此，梨娘耿耿，非特敬慕夢霞已，且至於感激涕零有不己者。
錦添花，雪中送炭，炎涼世態，處皆。人生不幸，拋棄鄉，飄搖客土，舟車勞頓，行李蕭條。夜館燈昏，形影相弔，一身外，親昵者更有阿誰？譬寄生草，危根孤植，護持灌溉無人，其不憔悴死者，幸矣。嗟嗟，草草勞人，頻驚駒影；飄飄遊子，未遂烏。帶一腔離別情，三月鶯花淚。異鄉景物，觸目盡足傷；浮世人情，身受方知意薄。一燈一榻，踽踽涼涼，誰為問暖噓寒？誰為調羹進食？此客中苦況，羈人無不嘗。夢霞寄跡蓉湖，則獨佔旅居幸福，獨主人優待，不覺有絲毫苦，賓至歸，幾忘却此非吾土。日則有崔父助其閒談，夜則有鵬郎伴其岑寂。衣垢則婢媼為洗滌，污則館僮為糞除。其飲饌精潔，侍奉周至，即求於庭亦未曾有。待先生此其忠且敬者，皆梨娘意。夢霞知，夢霞德，於是教育鵬郎更瘁力，間或向鵬郎微露感謝梨娘意。鵬郎，童子。童子喜饒舌，苟有所聞於先生者，入必學舌告母。嗚呼，閨中少婦、閫外書生，雖未接一言，未謀一面，早已惺惺相惜，相印矣。
夢霞早赴校，及暮歸寓，日為常，七日中僅偷閒一日耳。其葬花舉，是日正值星期放假，故優游終日，消遣閒情。不意即於是夜獲覩梨娘一面。今夕何夕，見此粲者，不期遇，亦假緣。方梨娘潛步至庭中時，正月明人靜，萬籟沉沉，逆料此時夢霞必已入睡鄉矣。覓殘英，已無賸影，憑弔埋香塚，坏土未乾；摩挲墜淚碑，情詞太豔。此時梨娘為花弔耶，念及己薄命，更有甚於花者，則弔不暇矣。此花遇情夢霞，開時有保護人，落後免飄零恨，梨娘較，幸不幸正懸殊矣。草草姻緣，往空留影象；悠悠歲月，終身難展眉頭。除却嫦娥相伴，已無知我人；即令女媧復生，亦少補術。恨逐年添，愁催人老，未亡人其久於人世乎？梨娘後思前，腸為寸寸斷矣。一陣酸，淚波汨汨，遽奔集於兩眶，遂放聲號哭。初不料夢中夢霞聞哭聲驚醒，僥倖見梨花真影於銷魂帶雨時。夢霞見梨娘，梨娘未見夢霞。夢霞情，梨娘固已深知且深感矣。脈脈兩情，暗中吸引，一哭即相思點耳。
此後，夢霞耳竟一蓄音器，每一傾耳聽，恍聞梨娘哭聲，嗚嗚咽咽，嚶嚶吚吚，洋洋乎盈耳。夢霞目竟一攝影箱，每一閉目思，恍見梨娘人影，嬝嬝婷婷，齊齊整整，閃閃在目。尤豔者，夢霞既於無意中窺見梨娘，次夕，却有意洩其於鵬郎，且曰：「『人於玉，命薄於花，又情，又傷情。』此四語，贈汝母，汝其識。」鵬郎旋歸寢，則謹先生語告諸其母，依樣葫蘆，一字不易。時梨娘方悄對菱花，窺倩影，一聞夢霞贈言驚、悲、歎、泣、點首、支頤，一寸芳，棼亂矣。彼夢霞亦復此，其最終則惴惴焉，惟恐鵬郎傳言於梨娘，梨娘或有慍意。於是悔孟浪，毋乃失言。一夜思量，寢不安席。嗚呼，此夕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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