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簪花，清詞戛玉。夢霞將梨娘詞迴環捧誦，不覺悲從中來，喟歎曰：「佳人難，造物不仁。有才無命，一至於斯。此中塊壘，斯時無酒澆，亦當筆掃矣。」於是濡淚墨，疾書八絕曰：
病懨懨夢迢，啼鶯何苦相招。
情似說春將，一樹殘香半已銷。
深情縷縷暗中傳，佇立無言夕照邊。
對面何人更遠，思量近在前。
吟魂瘦弱不禁銷，尚為尋芳過野橋。
寄愁與楊柳，一時亂趁晚風搖。
東風何處馬蹄香，我見此花斷腸。
會折枝相贈意，十年回首倍淒涼。
浮生換是虛名，感汝雙瞳剪水清。
痛哭唐衢跡晦，更拋血淚為卿卿。
幾回傷別復傷春，海萍飄一葉身。
已分孤燈賞絕，無端忽遇解情人。
背人花展雲箋，賦愁爾許堅。
恐書生薄福，姓名未注有情。
夢雲愁絮兩難平，無賴新寒病骨輕。
一陣黃昏纖雨過，愁人聽不分明。
夢霞書畢，別取一慘綠箋一簡，加函鵬郎攜。簡曰：
既惠錦箋，復頒玉屑。有詞皆豔，無字不香。清才麗思，已見一斑。一種纏綿淒楚情，時流露於行間字裏，卿者怨矣。夢霞風塵潦倒，湖海飄零，浮生碌碌，知己茫茫，無江淹賦別才，有杜牧傷春恨，一誦此詞，百感集，率八章，聊當一哭。
一緘，兩字憐。香閨聯翰墨緣，紅袖結金蘭契。是後，管城即墨，時為兩人效奔走。雖少見面時，不斷相思路。有句則彼此鶴，有書則來往蟬聯。密函遞，皆藉鵬郎為青鳥使。金刀雖快，剖不開繭是同功；玉尺雖長，量不完才綴錦。疊韻雙聲，此中少情趣；劈箋搦管，浹旬費盡吟神。愁裏光陰，變忙中歲月；無窮恨，化為絕妙詩情。綺思難殺，節序易更，一轉瞬間，已是清氣矣。
夢霞來蓉湖，至此已逾匝月，窮鄉獨客，舉目無親，幸一閫中膩友，終日唱酬，藉慰寂寞。此外更締一新，境遇雖各懸殊，情頗相投契。異相知，非易，傾蓋清塵，盍簪剪燭，夢霞固謂三生有幸。其人姓秦名，字石癡，即某校創辦人。年長於夢霞二歲，肄業於南洋公學者有年，才華卓茂，器宇軒昂，固一鄉佼佼者。是鄉處蓉湖尾閭，遠隔城市，村落，周圍十，分南北兩岸，迴環屈曲，形一螺。兩岸均有人，極偏僻，人至頑鈍，蓋風氣閉塞久矣。石癡熱教育，縈情桑梓，思有開通風氣，畢業後獨資創一兩等學，造福於鄉人士。夢霞任日，是校已辦三學期矣。石癡父名光漢，耆年碩望，一鄉推為老。本豪富，生子僅石癡一人，愛逾掌珠，珍拱璧，恣情任，驕縱異常。幸石癡雖喜揮霍，檢束，花柳場中，樗蒲隊裏，從未涉足其間，惟遇關於公益，則慷慨解囊，千金無吝色。其父本非頑固者流，石癡加惠於鄉，深喜其有為，無不遂其。故石癡熱興學，歲需巨款，獨力支持，無所掣肘。亦幸此良庭，諒其其志。
萍蹤偶聚，蘭臭相投。石癡為人，風流倜儻，豪放喜，襟懷落落，態度翩翩，有太原公子不衫不履氣象，洵近來新學界中一流人物。與夢霞一見舊識，志同合，學侔才均，文字因緣，一朝契合，非偶。校址即其莊舍，與石癡居室，僅一牆隔，石癡無日不來校中。彼亦任英文、格致等科，課畢後輒與夢霞散步曠野，飽吸新鮮空氣，增進實物知識。鄉村風味，遠異城市煩囂，聯袂偕行，流連晚景，行歌互答，幽韻宜人。意態飄，閒雲野鶴，直至暮鳥歸林，夕陽送客，乃分歸。是日為常，亦客居樂。有時鍵戶不，兩人同坐斗室中，或論文、或說詩、或敘失意、或快談。茗煙初，清言愈希，端緒續引，冥酬肄應。時或縱談，則不覺憂從中來，痛哭流涕，熱血沸騰，有酒問、拔劍斲概。蓋兩人固皆失意人，亦皆憂時士。石癡處境，雖稍裕於夢霞，其遭逢不偶，情難合，與夢霞一轍。慨念身世，孤蹤落落，眷懷時局，憂忡忡。同是有人，宜其情投意洽，相見恨晚，有高山流水感。
嗚呼！「志士淒涼閒處老，名花零落雨中開。」最惜、最憐，孰有甚於此者乎？若夢霞與石癡抱負氣概，所謂志士者非耶。一則旅居異，一則蜷伏門，相逢乃相惜，相惜復相憐，既相惜、相憐矣，於是謀久聚。石癡嘗從容謂夢霞曰：「校舍卑陋，不足駐高賢駕，君寄居戚，晨夕奔波，弟亦有不安。蝸廬尚有榻，請君移住舍間，日則與君同理校務，夜則與君同聚一室，刻燭聯吟，烹茶清話，抵足長夜談，一吐平生志，何快！」石癡言者再，夢霞俱婉辭却。石癡夢霞尚未脫略形跡，頗怪其相知不深，不知夢霞固別有佳遇，別有知音。孤館寒燈，饒樂趣，此中情，不足為石癡。
新雨泥人，東風催客。夢霞離故鄉來客土，乖僻情，操冷淡生涯，知不合於時，處受人白眼。此投身寓館，踽踽涼涼，當嘗遍羈人況味，受盡流俗揶揄。不料於無意中一巾幗知音，更於無意中一風塵同志，不謂非客中佳遇，亦不謂非夢霞一生快。惜乎西窗剪燭，情話方殷；南浦征帆，別離遽賦。正值蠶方興日，便是驪歌齊唱。蓋石癡忽於四月旬有扶桑行矣。石癡行，夢霞實促。石癡既富，父母俱存，年力富強，志趨高尚，正有為時，與夢霞迫於境遇頹喪其志氣者，不相同。石癡南洋畢業後，但知瘁力於桑梓，不知熱於國，坐使黃金時刻擲於虛牝。
夢霞殊惜，故每與石癡談及國，輒流淚勸曰：「時局阽危，人才難。命終泉石，我恨非濟世材；氣壯山河，君是救時器。君年、力、才、志，正當發憤勵，努力進行，乘風破浪，做一番烈烈轟轟業，為江山生色，為閭爭光，方不負生材意，慰同胞屬望。奈何空抱此昂藏七尺，不發現於經世人劇場，埋首泥塗內，跼足閈間，有光陰，賦閒居歲月。弄月吟風，長此終古，弟竊為君不取。今者名士過江，紛紛若鯽，勵我青年，救茲黃種，急直追，此其時矣。君倘有意乎？」石癡聞夢霞言，頗感其勸勉誠，遊學，怦動，謂夢霞曰：「弟非戀忘國，問情落落，與俗相違。頻年勾留滬瀆，廣接四方英俊，曾無一人知我君者，一肚皮不合時宜，無從發洩，不覺灰意冷。負芨歸來，不復山。今聞君言，夢初醒，死灰重撥。君固愛我，弟敢不愛，負君者負耶？弟志已決，一庭允許，便當整理行裝，乘輪東渡。但弟後，校中弟無力兼顧，須仗君一人主持，責艱任重，耿耿此，殊抱不安耳。」夢霞慨曰：「君不河漢弟言，祖生聞雞舞，弟不勝感幸。校中一切，弟雖不獨擔責任，亦當稍效綿薄，盡弟，副君託。君不負弟，弟又何敢負君？」石癡喜，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君。感君厚愛，此苟有寸進，皆君所賜。海枯，石爛，我兩人情，永永不磨滅。」
黯銷魂者，惟別已矣。離別為人生最苦，客中送客，尤為別情最慘者。石癡歸，遊學白諸父母。父母甚喜，亦力促其行。適其同學某，皖來書，中言近擬會合同志，共赴東瀛，亦勸石癡棄求學，束裝同行。石癡立覆書，約期同集滬壖，乘某號日輪東渡。行前夕，沽酒與夢霞話別。
夢霞是夜不歸寓舍，與石癡對飲暢談，盡竟夕歡。酒酣，石癡不覺觸動離情，愀謂夢霞曰：「弟與君相識未久，相聚無，衷腸未罄，形骸遽隔。今日拋棄故鄉，遠適異國，與君一別，角涯，重續舊歡，不知何日。言念及此，不黯？」言已，欷歔不止。夢霞舉杯曰：「『海內存知己，涯若比鄰。』『莫愁前路無知己，何人不識君。』竊願誦此二詩，壯君行，前途無量，勉勉。異日學歸國，君不吝其所，分餉儉腹，君惠，弟幸。吾輩相，契合，不形跡。形者，雖覿面握手，終覺情少辭；者，雖萬水千山，亦魂來夢。人非鹿豕，豈長聚，何必效兒女子態，灑此一掬傷離淚哉。所難堪者，君弟不追隨驥尾，人勃發，恨我蹉跎。今日片帆飛，我獨送君於青艸湖頭；他年衣錦歸來，君仍索我於綠衫行裏耳。遠志山，君非草，離情著骨，味等酸梅，聚首緣，爭數刻。弟不才，無興感，一時意，八絕吟，半傷，半相贈。君不棄，藏諸篋中，留為後日紀念。」夢霞言至此，遂置酒不飲，就案頭，抽毫草。石癡亦停杯，獨步庭中。時夜將半，月華滿，萬籟無聲，四顧空寥，淒淚。佇立良久，覺夜寒砭骨，衣薄難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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